她蹲下身,抱住那個孩子,大人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
她柔聲道:「徐念涼,我的小地瓜,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北莽寶瓶州腹地,冰雪消融,萬物生髮,綠意盎然,一騎沿著山坡背脊疾馳到山頂,一人一騎後頭跟著一個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負那隻巨大劍匣外,背後還用麻繩系捆了許多把劍,這架勢就像是江湖騙子賣劍坑人的。
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物是個極其動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評上的魁首南宮僕射,榜眼陳漁也不過是得了「不輸南宮」四字評語。祥符二年的新評,比起武評多達十四人,胭脂評只有寥寥四人,這位當年被世子殿下取了個「白狐兒臉」綽號的傢伙,依舊是榜上有名。其餘三人,分別是即將被皇帝欽定遠嫁遼東藩王趙武的陳漁、西楚姜泥,還有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叫呼延觀音。按照胭脂評隱晦所言,應該本是北莽草原女子,後給那北涼王徐鳳年擄搶回去金屋藏嬌了。
王生進入北莽後,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後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昏厥過去七八次。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極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拔苗助長。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餘那些名劍可都就只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紊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歷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聖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會跟其他名劍劍氣相衝的「少年游」,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隻滑稽可笑的刺蝟。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後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她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覆,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餘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後來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併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後,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凈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屍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麼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坯子」,不練劍就可惜了。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羨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雲長。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綉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只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你以後只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御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嘆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王生微微踮起腳,繫緊那幾把有些松落的名劍,然後抬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後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麼要來北莽?」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麼境界嗎?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只不過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白狐兒臉鬆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綉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東越劍池,傳世崖刻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聖醉後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於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只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帘。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餘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可是自從吳家劍冢出現後,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聖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冢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託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願望吧。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在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艷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清澈、古意盎然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麼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麼壽終正寢,而是十四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冢,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裡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像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麼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冢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裡,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傢伙,她們喲,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裡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
少女那張精緻小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鷺,閉上臭嘴,沒人把你當作啞巴!」
然後少女心虛地看了眼師父,生怕惹來師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兒女情長劍氣長,不是什麼壞事。徐鳳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輩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嗎?」
這個時候,有位白首滄桑的老婦人,步履蹣跚而來。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塊巨石「萬人敵」,少年跑過去攙扶年邁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著日頭好,賞景來啦?」
老婦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庭鷺,記得好好跟師父學劍,要用心,至於練不練得成,則可以隨遇而安。千萬記得,以後若是出門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點頭致禮,老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師徒三人走後,老婦人坐在池畔,儀態安詳,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後總能等著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