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張巨鹿被誅九族,黃龍士道破天機

祥符元年末,皇帝趙惇巡邊回京。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聯名彈劾一人。

離陽首輔張巨鹿下詔獄,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誅九族。

太安城從來不缺熱鬧,但是很多熱鬧很難湊,一旦遇上可以湊上一湊的熱鬧,那就會人人不甘落後。

時下就有傳言接替晉三郎的國子監新任右祭酒要開課講武,那麼到底是紙上談兵還是真有滿腹韜略,是驢子是騾子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絕大部分人還是奔著看笑話去的。

現任禮部侍郎的晉蘭亭在國子監中頗有口碑,不但在任職期間為國子監爭取到了諸多朝廷恩賜,還創辦了京城內最負盛名的詩社,與社中七名才子並稱「太安八俊」,一舉囊括了新科一甲三名:狀元李吉甫、榜眼高亭樹和榜眼吳從先。其中有「詩鬼」美譽的高亭樹在一次飲宴聚會上,做出了膾炙人口的《醉八仙》,一下子就讓在座八人一夜間名動天下。在京城正當紅的八位俊彥雖然出身迥異,有天壤之別,卻經常詩歌唱和,盡顯士子清流的風流倜儻。明眼人都看得出八俊之首的晉三郎雖說在中樞閣臣們那邊不是很討喜,但是他一點一點凝聚起來的「氣勢」,已經不容小覷。

一個叫孫寅的門下省小卒子破格補上右祭酒的清貴空缺,就顯得格外突兀且無禮。更奇怪的是此人並沒有傳出有什麼結實的靠山,所以孫寅的橫衝直撞,跟地方官員許拱入朝出任兵部侍郎,加上還有陳望的一步登天,就成了祥符元年尾巴上的京城官場「三大驚奇」,十分惹眼。而有姑幕許氏身份的許拱畢竟之前就有龍驤將軍的底子,陳望陳少保則有太子侍講和考功司郎中的雙重鋪墊,這襯托得孫寅越發奇了又怪。

何況孫寅狂妄至極,公開揚言自己要講的內容會是一場大演武,他將作為攻方,手中擁有兩支兵力,北莽百萬鐵騎,和廣陵道的西楚復國餘孽。

所有聽課之人都屬於守方陣營,有朝廷新封驃毅大將軍的南征主帥盧升象所率大軍,有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防線,有所有參與靖難的藩王勢力,最後當然還有那支被中原刻意遺忘多年的北涼鐵騎。

這場可謂前無古人的唇槍舌劍言語交鋒,光是參與旁聽的國子監學子便浩浩蕩蕩去了六千人之多,其實大多數人註定都聽不到新祭酒在說什麼,不過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有人從前頭傳遞消息到後方,層層遞進,如一道道波瀾。趕早佔地的學子都是席地而坐,稍後的就只能站著,再後邊就得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之後就需要站在板凳椅子上了。不過最前方距離那孫狂徒不遠的最佳位置,倒是擺放有許多簡易卻厚實的蒲團,有三十餘張,那些有資格坐蒲團的貴客當真算是尊貴得無以復加!

其中為首之人,正是那位三十年來離陽朝廷的第一位宰相,中書省主官齊陽龍。中書令左手邊是執掌門下省的坦坦翁桓溫,右手是沒能在權力變遷中接任白虢禮部尚書的「失意人」,繼續執掌國子監的理學宗師姚白峰,還有從清水衙門禮部轉去實權戶部的白虢。更有時值隆冬時節卻尤為春風得意的某位皇親國戚,嗯,就是那位借著佳婿的光,大搖大擺撞入京城視野的柴郡王。

這場漫長的講武從午時一直進行到黃昏,都還沒有收官的跡象,但是沒有一人退場,甚至不斷有新面孔擁入,人山人海。

其間更有監國天下的太子殿下攜手太子妃,悄然半途加入。

很快又有老吏部尚書、新中書省輔臣趙右齡不掩身份地破開人流,參與其中,坐在了一張臨時新增的蒲團上。

相較趙右齡,由翰林院掌院升任吏部尚書的儲相殷茂春就要含蓄低調許多,輕車簡從到了國子監,跟年紀輕輕到令人瞠目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並肩而立,既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但這兩位足可稱為中樞重臣的大人物,一個外廷首官的正二品,一個清貴無雙的正三品,這一站就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因為他們站在極其靠後的位置,又沒有扈從護駕,更沒有身穿朱紫官服,加上左右前後都是寒窗苦讀聖賢書的國子監普通學子,沒有誰知道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杵著這麼兩位當朝大佬,只把他們當作了尋常的太安城儒士。

國子監持續喧囂熱鬧,成為京城上上下下的熱議焦點,國子監外的酒肆茶坊更是人滿為患,等著那場辯論結局的水落石出。

不斷有士子書生跑到街上大聲彙報「即時戰況」。

然而在幾乎人去樓空的翰林院,出現了兩張風塵僕僕的老面孔。一位是鬱郁不得志潦倒多年的元先生,另外一位讓當值官員差點忍不住當面翻起白眼。以前宋家兩夫子稱霸文壇的時候,那官員得人前人後都豎拇指誇讚一聲好一位宋家雛鳳,現在嘛,兩位夫子都死了不說,還談不上有啥哀榮,誰不知道風光無限的宋家是肯定沒機會東山再起了?沒毛的雛鳳不如雞,誰還樂意把你貶至貧寒地方當個小縣尉的宋恪禮當棵蔥?這樣的冷灶要是還能燒成,老子就把灶灰全吃了!

這名從七品清流官員倒是沒太過拿捏架子給臉色,終究先前出門訪親的元朴元黃門還在翰林院掛著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為了一個宋恪禮損了多年八面玲瓏點滴積攢下來的功德。

元朴,或者說離陽帝師元本溪在自己屋內落座後,半寸舌的口齒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國子監看一看?那裡是你宋家的興起之地。」

跟隨元先生結伴走過大江南北的宋恪禮搖搖頭,平靜道:「舊地重遊無濟於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緩緩道:「陳望,孫寅,以後就是你的政敵了。他們不論事功學問,都不輸你。不過這兩人率先由暗轉明,這是你最大的劣勢,也是你唯一的優勢。」

宋恪禮點點頭。

暮色中,相距翰林院不遠的趙家瓮尚書省衙門,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獨自走到御街上,站在這條天底下最雄偉寬闊的街道中央,背對皇城大門,望向南方的天空。

老人沒來由記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場偶然相逢。那時候,那人也很年輕,起碼腿就沒瘸。

當時自己被恩師故意壓在翰林院,而至交好友已經在兵部擔任司駕主事,其餘同年進士也都各自有了一份錦繡前程。那是一個文人被武夫壓得喘不過氣的時節。往前推十年,文人便如伶人,在朝堂上只配給武將當應聲蟲,若是再往前推移個幾十年,王朝內處處藩鎮割據,人人封疆裂土,讀書人連應聲蟲都難做,馬屁沒拍對,或者拍得花團錦簇但是被武人誤會了或者聽不懂,說不定就會被直接咔嚓一下砍掉腦袋。這麼一個王朝,不說中原正統的大楚,就是給大楚心甘情願當奴做婢的東越,也有資格笑話這個北方的鄰居是一群未開化的蠢蠻子。而他因為生得紫髯碧眼,連中原人眼中的離陽北蠻子都要冷嘲熱諷。

在某個讀書人日子終於略微好過些的深秋季節,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日子,他去兵部衙門找好友開後門借閱一份有關兩遼疆土的輿圖。等他如願以償拿到輿圖,結果滂沱大雨驟至,他不敢讓雨水沾濕輿圖,只好在衙門口檐下躲雨。可那場肅殺大雨始終不停歇,他就只能老老實實等著。然後他看到一個年輕人撐傘而至,手裡拎著個小木箱子。對這個人,他見之不喜,因為此人身上有著濃厚的武人氣焰,觀其身上裝束,大概是個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雜號校尉。兵部衙門庭院深深,有數重數進,他猜測這人恐怕也就在第一進院子就止步了。果不其然,那傢伙被阻在第一進的院子里,他就沒有再去上心在意了。只是等雨的時候,偶爾轉頭瞥一眼,看到那個貌不驚人的年輕武人孤零零站在大雨中,就這麼一直淋著雨,雨傘放在腳邊,還有那隻打開的箱子,白花花的,應該是銀子。只是這丁點兒銀子,在胃口能吞天的兵部老爺眼中算什麼?同僚三四人喝上一頓花酒的事情而已。

他依稀聽到那個吃了閉門羹的年輕人的話語,顛來倒去就是一個意思幾句話,「我徐驍拿腦袋跟諸位大人保證!只需給我一千兵馬一個月,只要一個月,下次拜會大人,就會讓人扛來十箱,十箱黃金!」

雨一直下,他聽到那個院中年輕人不斷大聲說話,不斷妥協。

從一千兵馬減少到了八百,再到五百。而箱子也從十箱增加到了二十,再到三十箱。

當大雨終於漸漸轉小的時候,興許是在裡頭優哉游哉飲茶笑談的兵部老爺們,覺得差不多可以出門返家了,這才陸陸續續有三三兩兩的大人物走出重重庭院,談笑風生聊著天,目不斜視地跟那個年輕人擦肩而過。後來有個職方主事倒是終於打量了一眼,卻不是看那個討要兵馬的年輕人,而是看了眼箱子里被雨水浸潤著的銀子,發出一聲嗤笑,似乎還陰陽怪氣說了句話,只是當時在門口躲避出院眾人的他沒能聽清。

他想著既然雨還沒有完全停掉,乾脆就等院內好友結束事務再說。

可能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補子的老人負手走出院子,身邊有一位兵部屬官殷勤幫忙撐著傘,傘面全都傾斜向老人。

老人經過那年輕人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用腳踢了踢箱子。因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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