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護府擘畫禦敵,北涼道狼煙即起

燕文鸞、陳雲垂這些老將軍幾乎同時長呼出一口氣,這口對朝廷憋了將近二十年的怨氣,終於能正大光明一吐為快了。

懷陽關內那座北涼都護府依舊簡陋得不像話,這讓懷陽校尉黃來福很是忐忑,雖然稱不上寢食難安,可每次去都護大人那裡參與軍機事務,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一些個相交莫逆的將校就他媽喜歡拿這個破爛事來刺他幾句。說什麼他黃來福如今揚眉吐氣啊,住的地方比褚都護還氣派,就是可惜王爺沒弄個將軍給他,否則就真是名副其實的大人物了。黃來福對此連還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認命,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涼州北線邊關的頭號大笑話。不過隨著邊境上大戰在即的氣氛越來越濃重,這些無傷大雅的調侃也就很快消散一空。今天黃來福例行公事前往都護府,最近幾位大帥統領都在府上,群策群力,一起討論北莽的兵力部署和主攻方向,黃來福是個會打仗但不擅長動嘴皮子的粗人,插不上嘴,但聽著那些老將軍大統領的爭執,就覺得很舒坦,覺得只要有他們坐鎮邊關指揮調度,別說如今北涼邊軍兵強馬壯並且毫髮無損,就是最前頭的那座虎頭城不小心丟了,讓他黃來福去搶回來,那也絕對沒二話。

當今天黃來福走入都護府那個掛滿大小形勢圖的大堂時,明顯察覺到一些異樣,大堂中央擺放有一張長達六丈的巨大黃梨木几案,几案兩側多了許多張新鮮面孔。步軍統帥燕文鸞,這位春秋老將應該是第一次蒞臨懷陽關,騎軍統領袁左宗也到了,而且顧大祖、周康、何仲忽、陳雲垂四位新老副帥也破天荒湊齊了。大將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新任白羽騎主將,也站在一側。幽州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並肩站在偏一些的位置,而才從幽州刺史升遷高半階的涼州刺史王培芳,戰戰兢兢。這位可謂功成名就的北涼讀書人,孤苦伶仃站在了最偏僻的角落,顯然在這種場合,其他任何一位披甲將領放個屁,都要比他這個文官扯開嗓子喊話更有用。

但是最讓黃來福感到震驚的一個人物,是二郡主徐渭熊!

她坐在輪椅上,雙手十指交錯,緊緊盯著桌上的那幅邊關形勢圖。

北涼都護大人一手托著硯,一手提筆,硯中墨是赤墨,褚祿山站在徐渭熊身邊,彎腰在地圖上畫出一條條紅線,不斷輕聲說話。

黃來福躡手躡腳湊近過去,几案兩側早早站了二十幾人,他只能見縫插針找了個位置,剛好聽到褚祿山低聲說道:「先前我們有一標游弩手插入了姑塞州腹地,發現柳珪大軍已經開拔,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是奔著流州去的。除了柳珪這支三萬精兵,還有包括瓦築、君子館在內偏南四座軍鎮也傾巢而出,老牌隴關幾大貴族也掏老底掏出了三萬步卒,還有姑塞州持節令的八千羌騎親軍需要注意。加在一起,這十萬人兵力都趕往了如今的流州州城——青蒼城。」

褚祿山用硃筆在地圖上的青蒼城以北某地,點了一點,「隴關貴族的那三萬步卒用作攻城主力,這一點是明擺著的。」

然後在青蒼城和臨謠軍鎮之間輕輕抹了一筆,「不出意外,會是那八千羌騎在此守株待兔,用以牽制流州西線援軍的解圍。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羌騎別的本事沒有,跑路的本事第一流,十幾年前,我就領教過了。」

屋內諸將會心一笑。當年第一場離陽、北莽大戰,世人皆知在那場硝煙中大放光彩的褚祿山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沒宰掉同是胖子的董卓,再有一個就是竟然沒能追殺掉那支潰敗羌騎。

褚祿山筆尖轉移,在涼州和流州青蒼城之間重重畫出一條線,「作為主力的柳珪大軍,應該會穿插到此處……」

徐渭熊皺著眉頭,聽到這裡後直接打斷褚祿山的言語,「難道只是一味退守,任由柳珪在流州境內滲透?就算流州只有三萬龍象軍,也完全不用如此被動。」

雙手負後的顧大祖彎腰看著地圖,也緩緩開口說道:「若說涼州、幽州邊境可以等,但流州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三萬龍象軍只要找到柳珪大軍主力,一舉擊潰,其餘那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懼。戰之國門外,北涼有這個能耐。」

騎軍副統領何仲忽開口說道:「別看柳珪那邊人數佔優,就這麼點兵力還真不夠塞牙縫的。就算董卓有後手,可按照他們當前的部署,兩天戰馬腳力的距離,收屍都來不及。」

褚祿山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那猩紅筆尖,置若罔聞,只是凝視著浸染些許墨汁的手指頭,平靜道:「魚餌太小,釣不起大魚。」

褚祿山突然笑出聲,在寂靜無聲的屋內顯得格外響亮。

只見這位都護大人伸出拇指、食指捏在一起,抬手笑道:「咱們北涼鐵騎太強大了,總要給對手這麼一丁點兒的念想才行嘛!」

懷陽關都護府有一處偏屋,傳聞酸秀才扎堆,酸不可聞,儘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文不成武不就,不過都護大人還是經常會出入偏屋,除此之外,這偏屋就極少有人造訪。

與外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偏屋內並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學究聚頭唉聲嘆氣,相反,這裡人氣很旺,而且許多張年輕面孔的出現,讓屋子顯得尤為朝氣勃勃。屋內東西兩面牆壁上懸著一幅幅形勢圖,既有北涼三州邊疆地理,也有描繪北莽姑塞、龍腰兩州的地圖。兩面牆壁上的形勢圖所繪版圖內容如出一轍,只是分老舊,東面牆掛舊,西面壁懸新。

屋內兩人一桌對坐,桌邊始終有一人提筆站立靜候,負責記錄一些言語。那些書桌上堆滿了北莽方誌和密檔,其中許多東西,恐怕連南朝兵部和戶部都沒有。東西牆上之所以分新舊,是緣於屋內一位後輩晚生提出的建議——既然敵軍主帥董卓一直按兵不動,沒有流露出絲毫要大肆調兵遣將的跡象,那麼北涼不妨先從這些年北莽邊軍對涼莽接壤兩州的變動來探究蛛絲馬跡,圈畫出那些在最近幾年內增添兵力的城池軍鎮,以及那些耗費重金開闢出的新驛路,並著重找出北莽邊境歷年來的演武場地。給出這個建言的年輕人姓郁,聽說先前是個遊手好閒的外地赴涼士子,投靠無門,找不著油水足的官府衙門,才托關係進了這裡。跟姓郁的同時進屋子任職的雜流官吏,還有六七個,既有北涼本地飽讀兵書破天荒沾帶著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輕人差不多的根腳,都是些別人撿剩下不要的外鄉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

這屋子年紀大的前輩們,大多是些官場上沒混出頭的失意人。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脖子硬膝蓋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里最喜歡借酒澆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然後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諜子拎到了邊境上。他們甚至都沒辦法跟家裡人打聲招呼,就此憑空消失。他們起先膽戰心驚,以為是要被那位喜怒無常的褚大魔頭砍腦袋玩耍,後來才知道是幫忙做些剖析戰局的事情,也就逐漸心安下來。只是雖然成了都護府的客人,是幫都護大人做事,可既沒有官身品秩,也沒有薪水俸祿,不著天不著地,真不算什麼美差。好在他們這些人在官場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壯志,對於屋內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熬得住性子。加上褚祿山褚大人的名頭太駭人,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就怕自個兒哪天讓褚祿山覺得是個不願意任勞任怨的官油子,然後就被咔嚓一聲剁掉了腦袋。

時常進出這屋子的外人,都是從拂水房那兒走出的傢伙,不斷給屋內眾人送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南朝兵部最近升遷情況的文書,戶部有關各地的糧草損耗程度的摺子,甚至一些質地不一的紙張上,具體到哪一座烽燧哪一條驛路的修繕款項都寫了。而這些拂水房諜子來去匆匆,進入屋子都一言不發,放下檔案秘錄就默然離開,始終目不斜視。用屋內暫時主事的洪大人私下的說法,那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睡覺不閉眼的狠人。年紀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說話,最多偶爾感慨幾句,而像包括那個叫郁得志在內的年輕人,則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在屋內暢所欲言。年輕赴涼士子李豫和父親是陵州縣令的趙纓,兩天前還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軍到底是主攻流州還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連褚大人都給驚動了。

黃昏時分,眼神不濟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線最好的臨窗位置,也開始點燃一盞油燈,然後他扭脖子的時候,聽到一陣習以為常的細碎腳步聲,轉過頭望去,是個臉孔極其年輕稚嫩的拂水房諜子,進入屋子後,把懷中一封東西交給了負責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對這些曾經讓他們北涼所有官員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影中人,已經不再那般畏懼,倒不是說洪大人膽子肥了,而是畢竟在給都護大人辦差,無異於腦門上貼了張金光閃閃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過要說洪大人對這些人有好感,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內大多數人,都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枚銅錢的關係。

洪大人無意間發現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輕諜子走出去後,露出一臉小心遮掩的嫌棄和晦氣神色,用手指捏著那個東西,迅速放在後生郁得志的書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裝去看牆壁上的地圖,途經郁得志那張桌子時,瞥見那是一張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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