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涼王馬出涼州,晉蘭亭彈劾首輔

晉蘭亭起身,彎腰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使勁跪下,五體投地,緩緩說道:「微臣晉蘭亭,要彈劾首輔張巨鹿十大罪!」

夜深人靜之際,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悄然從涼州城北門疾馳而出,其中既有跟隨新涼王一同名動天下的八百白馬義從,也有新赴涼的吳家百餘名劍客,還有十幾位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為首幾騎分別是身著便服的當今北涼主心骨徐鳳年,吳六鼎和翠花這一對劍冠劍侍,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澹臺平靜,還有那個看上去病懨懨的白眉老劍客隋斜谷,不過,與徐鳳年並駕齊驅的卻不是上述幾位,而是本該在陵州主持政務的徐北枳。徐鳳年對橘子的突兀到來,哪裡會計較什麼擅離職守,高興還來不及。白日里,清涼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傳出,說風塵僕僕的刺史大人登門入府後,是王爺親自端的臉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臉的時候,咱們王爺還賠著笑。這就很讓府上的下人們犯迷糊了,是該說王爺禮賢下士好呢,還是該說徐北枳這位年輕的封疆大吏委實太過炙手可熱?反正一直以來,北蠻子徐北枳身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身份如此敏感,卻能夠在北涼官場青雲直上,讓外人始終覺得是在霧裡看花。

徐北枳捎來了一個糟糕到足可稱為噩耗的消息:以舊西蜀亡國太子蘇酥為首的西蜀遺黨被陳芝豹徹底剪除。這樣一來,北涼先前的種種布局和一擲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說,無形中還助長了蜀王陳芝豹的氣焰。用徐北枳的話形容就是,北涼好不容易養肥了一條看門狗,結果不但沒吃到肉,更別提它替自個兒看門護院,以後指不定還要被反咬一口。徐鳳年對此倒還算平靜,當初在北莽小城裡找到蘇酥和那位老夫子趙定秀,相處過後自己就沒有再抱太多希望。一來蘇酥那傢伙太憊懶,讓他混江湖,也許會屁顛屁顛使出吃奶的勁頭,但讓他去廟算玩心計,相信蘇酥只要能撂挑子就絕對不含糊,靠這小子讓西蜀復國,比起當年北涼需要靠自己這個世子殿下去扛大旗還來得讓人失望,簡直就是絕望。再者,東山再起的趙定秀作為半個帝師,從來都認為只要能復國,是誰幫忙併不重要。跟北涼、跟他徐鳳年的那點香火情,還不足以讓趙定秀不顧大局去跟陳芝豹掰腕子。說到底,當初趙家天子讓趙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斷北涼與蜀、詔的聯繫,然後與西域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包圍圈,可惜在徐鳳年的截殺之下,功虧一簣於鐵門關。然而陳芝豹入蜀封王,把趙室朝廷既定的這些大西北戰略給繼承了下去。雖說徐鳳年趁這個空當率先籠絡住了六珠上師,對西域展開了廣泛的滲透,可陳芝豹也很快還以顏色,坐西蜀而望南詔,可以說雙方在這次交手中互有勝負,但對隔岸觀火的太安城來說,對「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麼都是賺的。沒了蜀、詔這兩塊可供北涼在戰事不利的形勢下退兵的大後方,哪怕戰事吃緊,北涼也只能死戰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驍手上積攢下來的全部家底為止。

不過,若只是想著讓徐鳳年生一場悶氣,徐北枳也不至於親自造訪清涼山了。陵州刺史大人這趟火急火燎的「覲見」,還帶來了一份腹稿,是關於北涼勛官的改革。先前徐鳳年聽取陳亮錫的建議,對北涼軍進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積弊清除,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雜號將軍都捲鋪蓋滾蛋了,使得在涼、幽、陵三州境內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職,成了僅在一州正副三位將軍之下、分量十足、手握權柄的武官。然後收回了大量原本供功臣居家養老的雜號勛官,這就動搖了北涼境內諸多將種門庭的根基。老一輩將校退出邊關後,還想著當傳家寶傳給子孫的勛位被一股腦掃入歷史的垃圾簍,而族內的子弟又大多不曾親自建功立業,這就出現了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因為一個家族薪火相傳的薪柴被抽走了。

徐北枳說,如果在太平盛世,清涼山劫富濟貧也好,甚至是殺雞取卵也罷,都不妨礙徐家在北涼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將種門庭不可不爭取。

徐鳳年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來闡述利弊。徐鳳年不是聽不進去意見的人,只不過他確實感到有些棘手,準確說是他有難言之隱。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提出這件事,徐鳳年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採納推行,可是從徐北枳嘴裡說出,徐鳳年就得細細思量。

徐北枳對徐鳳年的沉默寡言並不在意,繼續說著他心目中的北涼軍大框架:「邊軍不用畫蛇添足,循著老規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職責,但是現在北涼需要更多的人自願去沙場廝殺。涼莽之戰,拼領軍將領,北涼略勝一籌;拼甲士驍勇,北涼穩居上風,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韌性一事上輸給北莽太多。咱們北涼萬萬不能打贏十場仗數十場仗後,只因為一場大仗輸了就輸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堅毅,沉聲道:「北涼的底子本就不夠雄厚,如今守業無望的將種門庭都急著離開北涼,這幫人大多是蛀蟲不假,可當真就不能化為北涼戰力了?國與國之間的交鋒,從來都是比誰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設想,北涼設置鎮、平、征三大武勛將軍稱號,這十二個稱號,註定是給邊軍之中戰功顯赫的佼佼者設立的,但是接下來校柱、校騎尉兩級總計十二階武勛官,還有正治卿和資治卿兩大文勛,則是給搖擺不定的觀望者量身打造的,給那些肯出錢出力的將種門戶以及肯出謀劃策的讀書人。當然,這些勛官都要保證一個前提:務必是離陽朝廷認可的正統勛位。如果可能,你還要跟太安城兵部討要一份公諸天下的詔令,要求趙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認北涼各階勛官,還得允諾,北涼勛官只要想離境出任外地官員,可降一品或者兩階擔任職位,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諉拒絕!」

徐鳳年苦笑道:「橘子,你真當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個小院落啊?我雖說跟盧白頡關係還行,可我確定這位棠溪劍仙接到摺子後肯定是要摔在地上的。現在朝廷為了抑制地方勢力,連閻震春、楊慎杏這樣的老將軍說丟出去送死就丟出去,怎麼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到時候照顧了咱們北涼,顧劍棠也獅子大開口的話,你說兵部和坐龍椅的那位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徐北枳果斷搖頭道:「不一樣。趙家自顧不暇,眼下就靠著北涼跟北莽死磕,這摺子遞上去,有五成把握。」

徐鳳年也搖頭感嘆道:「摺子不是不可以遞,可你要知道一點,上回靠著宋洞明提議北涼出兵靖難廣陵道,朝廷才捏鼻子送來了漕糧,這次我看懸啊。」

徐北枳鬆開馬韁繩,搓了搓手,輕聲道:「摺子不是現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長卿什麼時候把朝廷徹底打疼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北枳轉頭看了他一眼,臉色平靜地反問道:「是怕我跟陳亮錫勢同水火,各自覺得一山難容二虎?」

徐鳳年鬆了口氣,玩笑道:「心裡有數就好。你們兩個,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師父無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誰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徐鳳年翻白眼道:「你是我肚裡的蛔蟲,可我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徐北枳沒像往常那樣針尖對麥芒,刺徐鳳年幾句,而是說道:「我覺得涼莽一旦開戰,得找個由頭,不給顧劍棠所在的東線坐山觀虎鬥的機會。」

徐鳳年愣了一下,說道:「這不但觸及了元本溪的底線,恐怕就連張巨鹿和齊陽龍也都不會答應。」

徐北枳淡然道:「連王仙芝都會輸,世上應該沒有誰可以百戰百勝。」

徐鳳年無言以對。

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陳亮錫最大的不同之處:陳亮錫做事,總是喜歡從細微處入手,極少一出招便給人大開大闔大氣魄的感覺,徐北枳不一樣,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綱挈領。

但兩者並無高下之分。

起碼目前看來是這樣。

徐北枳沒來由地笑了笑。

徐鳳年一頭霧水地望著這個傢伙。

月色下,徐北枳遙望北方,柔聲笑說道:「年少時總想著有一天要跟著爺爺一起往南走,打北涼,不承想到頭來顛倒了。」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在北王庭那邊就真的沒有一個牽掛的人了?比如說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女子,有沒有氣味相投的好漢,有沒有特別想要騎在他頭上出口惡氣的混賬?」

徐北枳一臉雲淡風輕,輕聲道:「沒。」

一謀可值城池,數言而定國基。

誰會成為北涼第一位當得起如此說法的謀士,徐鳳年拭目以待。

這時候,吳家百劍中有一騎加快前行,越過了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的坐騎,來到徐鳳年一側,抱拳朗聲道:「在下亡國之人謝承安。斗膽一問,王爺得閑時可否與謝某人切磋一二?」

徐鳳年笑道:「是為你謝半劍自己,還是為西蜀?」

曾經只輸「西蜀劍皇」半劍的謝承安坦誠地道:「皆有。」

徐鳳年雙手拉住馬韁,在某位百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