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隋斜谷萬劍壓頂,許織娘王府送袍

破空而來的飛劍數目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於層層疊疊緊密擁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眾人視線。除了劍還是劍,年輕北涼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憑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宏劍山。

丹種坪外,一駕馬車姍姍來遲,悠悠然劈開了人流,然後觀眾只看到一個修長身影掀起帘子,走下馬車,拾級而上,登上那片丹種坪,手中握有一柄劍鞘樸拙的古劍。

劍道一途,近百年來從不興崇古貶今,從沒有什麼後輩劍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籍就可以練出天下無敵的劍法,這歸功於李淳罡的劍意、鄧太阿的劍術都要超出古人。當然,必須一提的還有東越劍池的鑄劍。劍池出爐的新劍,無一不是江湖劍客夢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鑄劍領域,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個異類,有「越古越珍」的說法。蜀劍前三,除了那把陪著主人「西蜀劍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膚子」,「蜀道」和「雷匣」兩劍自出世起,始終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劍的行列。

不知是哪個明眼人最先辨認出那柄古劍,一時間,觀者都在談論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國後,此劍封塵於聽潮閣多年,如今終於重見天日。

也有識趣機巧的看客,見著了那年輕公子哥後就要扯開喉嚨跪拜,可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發現身邊儘是白眼,只得訕訕作罷,悄悄咽回這一記馬屁。

北涼的骨子裡流淌著崇武的濃重血液,在大多數老百姓和江湖人看來,既然這位新涼王輕車簡從赴約而來,那就沒想抖摟「人屠」長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與人技擊比試來了。咱們這兒又不是那繁文縟節的中原,在這裡,拳頭就是唯一的講究,要不怎麼都說北涼的文官能一隻手撂翻離陽朝廷的武將?北涼百姓之所以能夠容忍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能夠容忍他們將近二十年的欺壓禍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將種子弟的確為非作歹不假,可誰讓他們的父輩是實打實從屍體堆里滾出來的將校?別人能投個好胎那也是本事,自個兒投得不好,沒啥好怨天尤人的,最要緊的是讓自己的子女將來有個好胎可投。

大概是實在等太久了,隋斜谷打了個哈欠,雪白的雙眉越發飄拂靈動。

徐鳳年顯然是要讓吃劍老祖宗再等會兒,走上丹種坪後,沒有馬上就大打出手的跡象,而是長劍拄地,手心抵在劍柄上。這副模樣,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謂的岳峙淵渟高手風範了。北涼人窩裡斗厲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遜色,相比那個沒有攜帶兵器的陌生老者,他們自然更親近這位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昔日的世子殿下,因此,當徐鳳年登台露面後,頓時爆發出一陣異口同聲的喝彩聲和叫好聲。

氣機流瀉如恢宏巨瀑的隋斜谷環視四周一遍,最終盯住了徐鳳年。

高手之爭,鬥力鬥氣鬥智斗勇,可歸根結底,還是斗心。

隋斜谷是要跟這位年紀輕輕的天下第一人問那最強手,自然是想讓自己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死戰,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聽潮閣束縛了雙方手腳,這丹種坪豈不是更加施展不開?可既然那小子點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懶得駁回,反正到時候殃及無辜,那也是這傢伙轄境內的子民,他隋斜谷隱於江湖近百年,始終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什麼好顧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麼大度之人,他划出道來,徐鳳年這小子若是不知輕重,硬是打腫臉充胖子,隋斜谷絕對會順勢宰掉他。至於事後那高深莫測的徐偃兵是否會追殺萬里,北涼三十萬鐵騎是否會圍追堵截,隋斜谷何嘗會放在心上?如果真計較起來,吃劍老人還是更擔心那觀音宗的老娘們兒會對自己心生怨言,但也僅限於此。

徐鳳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遙想當年跟在羊皮裘老頭屁股後頭逍遙江湖,初聽高人可以氣機剎那流轉數百里,那真是如聞天書。當自己一步步登頂後,尤其是躋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剛、指玄、天象,對武道玄妙也有了頗多獨到感悟。眼前的吃劍老祖宗與一般武夫不太一樣,跟那騎牛的年輕師叔祖有點相似,走的是天道的路數,根底是那氣化生萬物。不過,路途相同,路徑卻有寬窄之分。洪洗象當然是更寬一籌,但隋斜谷以劍求道,自提劍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細作的功夫,無論是氣血的輸布流注、腑肺中氣的升降運轉,還是那樞機竅穴的大小開合,無一不是臻於巔峰的圓滿境界,與其說老人是以劍問道,不如說隋斜谷已經以道演劍,這恐怕也是隋斜谷當初敢問劍王仙芝的底氣所在。老人在體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詡高過天道之高,那雙方就有的一拼。

就在此時,有一白虹不知從幾萬里外掛空而來,撞入丹種坪。

眾人下意識閉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緩緩睜眼後,不知為何,丹種坪上依舊沒有異樣,那雪白長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涼王徐鳳年也是心平氣和,除此之外,坪上空無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憤懣,悶哼一聲。

掌心橫放在劍柄之上的徐鳳年突然笑了笑,有著彷彿一個扣死的心結被解開的豁然開朗之感。

當時出竅神遊夢春秋,泥濘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國師袁青山二度相逢,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飛升在即,如今果然飛升。不過,袁青山在飛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涼,親自給徐鳳年帶了一席話。可惜在場的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無人可以欣賞到這個驚世駭俗的場景。丹種坪外數千人自覺不過是眨眼工夫,對徐鳳年和袁青山來說卻像是一炷香的時間。袁青山撞進丹種坪後,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徐鳳年,被後者微笑著扶住後,老真人笑逐顏開,但是略帶幾分自嘲意味道:「既是頭回飛升,又還是飛升十八品秩里的上品,先前以為撐死也不過是中品裡頭的乘龍騎鶴,饒是貧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貧道不來這一遭,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徐鳳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鑄就仙身。」

袁青山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頭頂,道:「閑話不提,上頭盯著呢,貧道在人間被當成活神仙,去了那兒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愣頭青,少不得看臉色行事。貧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與你說些遺言,權且當作仙人的遺世之言,畢竟再往後,世上有無飛升有無仙人還兩說……不提這個,徐鳳年,我且問你,你捫心自問即可。貧道問完就得走,不聽答案。」

徐鳳年恭敬地答道:「真人請問,我自會細細思量。」

袁青山正了正面容,沉聲問道:「修道之人,證道長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習武之人,練體養生,延年益壽,是不是在跟閻王較勁?既然兩者有悖天地常理,為何仍有飛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鳳年忍不住笑道:「真人這是給這一方天地當說客來了?」

袁青山搖頭道:「你再想想。」

徐鳳年剛要說話,袁青山指了指徐鳳年的心口,然後一閃而逝,接著世人無法看見的一道氣運光柱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破開天幕。

徐鳳年抬頭望向那道逐漸消散的光柱激蕩後殘留在天上的餘韻雲海,突然想起了武當山上一種傳承千年並且公之於眾的修行法門:上山修道後問天地,下山修行時問他人,最終能否證道之際,問己。

修道,修一個「真」字。

徐鳳年開始意識到,似乎陪著徐驍在那場風雪中見過北莽女帝之後,自己就一直在忙碌,而且這種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顧自,至少肯定不是徐驍的初衷。

內心深處,徐鳳年懷念北涼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兒時的夢想,他曾經以為那是跟軒轅青鋒比喻過的一個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個江湖裡,有很多人讓徐鳳年感到遺憾和愧疚。徐鳳年懷念缺門牙的老黃、挎木劍的遊俠兒、遲暮老去的羊皮裘老頭,懷念騎牛的洪洗象,懷念遠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懷念鴨頭綠客棧的那對魔頭夫婦,懷念那個對死去女兒念念不忘的北莽婦人青竹娘。

江湖裡有很多他在意的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與自己或生離或死別。

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做好。他沒能讓老黃不去武帝城,沒能讓溫華繼續在江湖中不勝下去,沒能留下大姐在人間,沒能讓二姐不去坐輪椅,沒能讓紅薯遠離敦煌城。

所以徐鳳年很多時候都覺得,當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擔子,並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時,被袁青山問及,徐鳳年才開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望向九天之上,輕聲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獨木橋。大道,卻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陽關道。」

他並不清楚,這句話與那個讓天地滾走無數雷的李玉斧說過的是何其相似。

徐鳳年最後對自己說道:「想做什麼?多簡單的事兒,就是想做徐驍的兒子!徐驍讓春秋之中那麼多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這個當兒子的,就是想守住這條路。誰不答應,我就打到他答應為止。」

苦等多時的隋斜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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