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他鄉憶故人,相濡相忘纏不清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了武庫家底,只留給她一個面北的背影。

西北邊陲的北涼,一直有著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勁的弩、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可惜在幾年前,這裡一直沒有出現最高的高手。武當洪洗象過於曇花一現,東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涼人士,當時陳芝豹、徐偃兵都未躋身武榜,直到新涼王徐鳳年的橫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評,後來更是在北涼境內斬殺王仙芝,離陽江湖都堅信那魚龍幫的崛起,不過是姓徐的即興之筆,就像當年世子殿下一擲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換成了調戲江湖。隨著徐鳳年在離陽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崢嶸,變臉最厲害的不是北涼邊軍,也不是離陽廟堂,而是涼州境內那些曾經親身感受過世子殿下浪蕩行徑的人物。例如他喝過花酒的青樓,給過賞銀的各色鋪子,甚至那些剃了光頭就敢自稱高僧穿了道袍就自號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地說當初就看出了新涼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過徐鳳年、李翰林這幾位的青樓老鴇,恨不得把當年世子殿下睡過的屋子坐過的椅子都供奉起來,曾經有幸給這幾位公子爺陪過酒的女子,更是身價倍漲。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鳳年襲了北涼王后,就再沒有光顧過城內任何一處風花雪月的場所。至於涼州城中一大群當年給北涼王揍過的紈絝子弟,如今出門那叫一個眼高於頂,個個自認為老子已經跟天下第一人打過,你們誰還敢在老子面前說自己是混江湖的,你們一輩子有機會跟那武評十人任何一位過招?

雖說世人都聽說北涼王宰了稱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可那畢竟是傳聞,對這位新武帝到底怎麼個無敵毫無認知,於是,聽說涼州城東北角的丹種坪會出現那兩個身影后,一時間萬人空巷,蜂擁而去。丹種坪的由來,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舉止荒誕的有力佐證——耗費巨資,專門為江湖人士比武技擊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涼州城內,丹種坪長寬各有五百丈,在清涼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大塊極為突兀的空白。據說當時異想天開的世子殿下為了推動丹種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連喝了半旬的茶水,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著砍頭的風險,挪用了四十萬兩軍餉,才將丹種坪給造出來。

這麼多年來,丹種坪上都是些江湖上的蝦兵蟹將在那裡耍著花拳繡腿舞刀弄槍,別說問鼎江湖的武評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樂意去那裡顯擺,久而久之,丹種坪就成了城內出身權貴門第的稚童嬉耍的場地,倒是挺適合放風箏騎竹馬。但是,這一次似乎是動真格的了,在吳家百騎入涼之際,北涼王要親自跟一名百歲高齡的不知名劍客在此比武!一時間塵囂四起,在趕赴丹種坪的途中,無數個小道消息瘋狂流傳,有說那雪白長眉及膝的無名劍客是吳家劍冢的家主,有說老劍客正是那在武帝城一劍連挫包括林鴉、於新郎在內王仙芝三位高徒的絕世高手,還有說北涼王之所以答應一戰,是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於為何把場地從王府搬到丹種坪,則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覺得在清涼山打打鬧鬧會損壞聽潮閣。長眉獨臂的高齡劍客率先掠至丹種坪,北涼王並未迅速趕到,而是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姍姍而去,這就給了消息靈通的城中百姓足夠的時間前去觀戰。

率先到達丹種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這座校武場的左上角,兩條雪白長眉隨風飄拂,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順著一條長眉捋去,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緊張神情。老人對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視而不見,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難免有些唏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手癢,可見著那小子後就很難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後一戰,問那世間最強手,確實非他莫屬。倒不是說徐鳳年就一定強過鄧太阿的劍和拓跋菩薩的拳頭,只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無名無姓,臨老了,覺得不妨以一場轟轟烈烈舉世皆知的戰事來落幕,不論勝負,好叫天下劍林知曉曾經有個姓隋的老兒,也曾與李淳罡互換一臂,也曾吃劍無數柄。

聽潮湖邊兩人劍拔弩張之時,恰好有個小丫頭闖入,無形中消弭了雙方都攀至頂點的那份濃郁殺機。隋斜谷也就順水推舟,要與徐鳳年換個顯眼的地方酣暢淋漓打一場。徐鳳年略加思索,就點了城內丹種坪的名,隋斜谷沒有異議。

一輛馬車內,大眼瞪小眼,徐鳳年膝上橫放著那柄古劍蜀道。北涼未來側妃之一的文壇頭魁——王初冬瞪大眼眸,使勁打量著這位早早一見鍾情的夫君,小臉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出現得不合時宜?」

徐鳳年神情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你總是我的及時雨。」

王初冬歪了歪腦袋,一臉茫然。

徐鳳年解釋道:「在聽潮湖那邊與隋老前輩來一場生死戰顧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腳。」

王初冬皺了皺眉頭,揮了揮拳頭,憤憤地道:「這些上了年紀的江湖老前輩,怎麼總喜歡找你打打殺殺,為老不尊!」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算再過幾十年,我與他們還是隔著那麼多輩分,一年不多一歲不少。」

徐鳳年伸手摸著蜀道的古樸劍鞘,感慨道:「人在江湖,歸根結底,無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無第二,可不就要打來殺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里更無奈。京城裡有個姓謝的讀書人要把他困在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結果就只能在那裡等著被人挑戰。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將近一千四百場打鬥,別說親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陸姐姐一起出來?」

徐鳳年愣了一下,無言以對。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念頭,總覺得她就該在清涼山的院子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與她相敬如賓便好。

王初冬單純,卻不笨,否則也寫不出道盡了男女情事的《頭場雪》,恰恰是因為赤子之心,她才能夠直指他人心。她低頭說道:「我這算不算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陸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覺得這樣不好。」

徐鳳年沉默不語。

經王初冬提起,他才記起許多瑣碎小事。記得似乎答應過要帶她逛一逛北涼,有機會要與她手談對弈幾局,要帶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鍾。這些承諾當時大多是無心之言,之後她入嫁北涼,在梧桐院批紅,處理家事殺伐果決,徐鳳年無形中就把陸丞燕當成了可以共謀大業的女子,當成了那種從不會訴苦叫屈的賢內助,而陸丞燕赴涼以後,為人處世確實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大概真是應了王初冬這丫頭的那句話,陸丞燕是個「不會哭」的雄奇女子。

徐鳳年有些恍惚,沒來由想起了春神湖上與陸丞燕的初次相逢。當時她很熱絡,略顯功利世俗,也許正是如此,徐鳳年對她一直牽掛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個選擇留在上陰學宮的捧貓女子。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如果能扛下北莽鐵騎南下,答應過她的事情,我都會做到。」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一棟小院陰暗的內堂里,一位出嫁前被相士批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以我命換他命。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隻只掛樹秋蟬做著最後的嘶鳴,聒噪得委實讓人心煩。

春上枝頭,秋下枝頭,一個「愁」字,就這麼上了又下,更上心頭。

這個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上再度狼煙四起,讓許多經歷過春秋戰事的老人感到膽戰心驚。尤其是版圖僅次於南疆的廣陵道,戰火綿延,完全沒有熄滅的跡象。

在離陽官史上,大楚變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經想好了新的措辭——西楚換為後楚。哪怕已為天下正統的離陽朝廷出師不利,他們也還是不覺得這幫本該跟隨春秋一同隨風而逝的亡魂野鬼真能成就大事。事實上,只要繼徐驍之後的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沒有挪位置,沒有從北地邊防南撤,那就意味著局面依舊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沒有跟隨那位棋待詔叔叔離城,此時她安靜地坐在這個龐大的「家」中,石桌對面是向她稟報東線戰況的老太師孫希濟。她沒有像頭回走入白鹿洞時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認真地聽著每個字,但她也沒有出聲,更沒有借著自己超然的身份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

曹長卿親臨廣陵江畔,坐鎮水師旗艦,與年輕的將領寇江淮一水一陸,矛頭直指廣陵王趙毅的那棟春雪樓。姜泥已經習慣了聽取捷報,先是初出茅廬的裴穗聯手謝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鎮櫆囂,還順勢請君入甕,一舉將大意輕敵的春秋名將楊慎杏領軍的四萬薊南老卒死死釘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而這不過是誘敵之策的第一回合。謝西陲很快又打了一場骨頭磕骨頭的大硬仗,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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