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桓溫衣缽托孫寅,蜀王苗寨話蘇酥

陳芝豹將手中的頭顱隨手拋向遠方,笑了笑:「陳芝豹,本名陳知報。好一個『知恩圖報』。」

楊慎杏所率數萬薊州老卒被誘入大瓮中,給當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離陽王朝開了個壞頭。在曹長卿還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經在廣陵道邊緣地帶丟失了將近十萬精銳,這讓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趙家朝廷的春秋遺民變得心情複雜,即憂慮泱泱離陽的真實戰力,是否真有抗衡北莽並且一舉勝而吞之的國力?內心深處或多或少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年那個靠著包括徐驍在內的一大批驍將打下天下的離陽,二十年以後,還不是依舊要在西楚這邊吃癟?古話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難不成真的要變天?閻震春全軍覆沒之後,名義上的南征統帥盧升象的日子還是煎熬,雖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權依舊寥寥無幾,將令難出大帳,甚至還不如臨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百戰老將。這中間,原本眾望所歸出掌大權的姑幕許氏的頂樑柱——龍驤將軍許拱遺憾落敗,繼續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於補償這位猛將的心理,太安城內傳言許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視兩遼。隨著離陽京畿之地第二撥大量兵馬的調動,西楚也不甘落後,借著接連獲得兩場大戰巨大勝利的東風,一個叫寇江淮的年輕人在謝西陲聲名鵲起之後,也緊隨其後,打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漂亮戰事,在東線與對用兵頗有獨到見解的廣陵王趙毅的對決中竟然穩操勝券,兩旬之內連克包括黃硯關、地斤澤在內的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飛猿軍」的三千親兵,皆能被甲渡水過澗,捷如猿猱,在東線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詭譎,不但擅長長途奔襲,而且每得城卻不守城,四次截殺趙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外,三次都全殲援兵,至今已是斬首萬餘,戰功顯赫。因此在東線上,大片原本屬於趙毅用以滯緩西楚東進的過渡區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淪落到無人敢守無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馬來去如風,慢慢蠶食。為此,趙毅在軍機重地春雪樓大發雷霆,問話於樓內將領,誰能去揪出這個迄今仍未正式出現在戰場上的寇江淮,哪怕能與其遠遠見上一面也好。

可惜當時趙毅的左膀右臂盧升象已經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況還是南征主將,肯定無法再為一座春雪樓出力。步軍大將張二寶則待在南境,而且趙毅也不覺得一個初出茅廬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張二寶出馬討伐,曹長卿還差不多!最後趙毅用五百里加急命令自己的心腹愛將橫江將軍宋笠立即由廣陵北門返回春雪樓。那個在富賈身上雁過拔毛大肆搜刮油水的廣陵名將,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緩,聽說嗜好收藏美人的橫江將軍,南下之行還順道收納了兩名落難的美艷女子。這也就罷了,為了催促此人迅速南下禦敵,廣陵王甚至讓自己的嫡長子趙驃親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見對這名「福將」的倚重。

如果說這還只是離陽內憂,那麼外患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萬大軍開始南下,不但對北涼虎視眈眈,更覬覦那北涼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這個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熱鬧非凡,走了一個曾經獨身西行萬里的白衣僧人,又來了一位學問齊天高的齊陽龍。這段時間內,又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頭,但很快就復歸寂靜,而他能夠被人記住聊上幾句,還要歸功於張首輔的一句點評,「器局不足以容納才氣」。這位曇花一現的年輕人叫孫寅,是太安城最為憎惡的北涼人士,如今在門下省任職,勉強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簡出的孫寅很快就被京城拋之腦後,甚至遠遠比不上從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吳士幀。

在大鬧尚書省腳踹兵部尚書盧白頡後,桓溫非但沒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極有可能成為從不設門下省主官的離陽王朝第一位執掌整座門下省的大人物,官階也開始真正與張巨鹿平起平坐,躋身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一品!不光如此,還有人說坦坦翁此次被破例陞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雙鵰之舉,除了為齊陽龍入主中書省擔任中書令做鋪墊外,而且只要傳聞屬實,那麼原本只在名義上分割尚書省權柄的中書、門下兩處,就會徹底脫離首輔大人的掌控,到時候碧眼兒在「永徽之春」中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氣象,顯然會一去不復還。至於此事真假,恐怕整個離陽王朝也沒幾人敢拍胸脯確定。事實上,兩大當事人之一的桓溫也不知事態走勢如何,但家門口都快被踩平的坦坦翁似乎始終不怎麼上心,倒是那些門下省的清貴黃門郎都坐不住了,變著法兒拎酒去左僕射大人的府邸「暫住」並討要內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與人說這等陞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還直言不諱,反正我桓溫若能陞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邊撒潑打滾,也要死皮賴臉從自家一畝三分地的門下省內提拔。此言一出,門下省歡聲雷動。

在門下省暗流涌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的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也讓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其實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而是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發獃還是發獃。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裡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只是隨著時間推移,發現左僕射大人把這傢伙丟進門下省後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的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後一點好臉色也沒了,孫寅無形中成了門下省最清閑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其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後孫寅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後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後生撐傘,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坦然處之?!

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家宴,左僕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閉門羹?」

桓溫平靜地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了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了。」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了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麼?」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了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書,名動京城,但在我看來,依舊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眯眯地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初坐龍椅如何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倚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而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後,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

說到這裡,桓溫轉頭看著這個北涼年輕人,好奇地問道:「如果你僥倖做過了荀平和碧眼兒,接下來輪到做誰?」

孫寅伸手指了指自己。桓溫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該殺。」

桓溫收起傘,兩人坐入一輛早已準備妥當的馬車,緩緩駛向那條權貴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帘子,望著那些熟悉的建築,自言自語道:「照理說是該樹倒猢猻散,可到時候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就看殷茂春、王雄貴這幫我們兩人親自提拔起來的永徽春筍是否會立即變味了。」

臨近首輔府邸之時,桓溫輕聲道:「儒家聖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