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篆密訪徽山,張巨鹿酒館獨酌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後對早已坐回板凳不見身影的黃龍士那邊,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個相伴遊學諸國曾經愛慕過的李義山。

雖說一年之計在於春,可祥符元年的春天,清明一過,也就到了收尾的時候。廣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鐵騎踏破之後,已經由神凰城改名為充滿屈辱意味的失鼎城。

城郊深山有座磨磚寺,寺名源於一段著名的佛門機鋒,給春秋期間愈演愈烈的坐禪一事降下了火氣,因為磨磚寺住持說了一句:「磨磚無法成鏡,坐禪如何成佛?」這一日拂曉,晨鳥啼鳴,三人走在林蔭小徑上,老者很老,白髮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鋪有大小不一鵝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蹌蹌,卻不要人攙扶。青衫儒士年紀也不小了,兩鬢霜白,不過氣韻尤為清逸出塵,令人一見忘俗。女子最為年輕,容顏絕美驚艷,不似人間女子,背了一隻紫檀劍匣,腳步輕盈。大概是照顧實在太過年邁的老人,三人登山時並無言語,進入不見香客身影的清凈古寺,只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掃帚掃地的簌簌聲響。時值離陽滅佛,連兩禪寺都被封了山門,磨磚寺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過一劫,還能剩下些僧人繼續躲在深山吃齋念佛。見著了三名香客,小僧人連忙把掃帚夾在腋下,雙手合十行禮,尤其是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女子後,光溜溜的腦袋越發低垂,生怕犯了戒律,遠了菩提心。還禮過後,老人帶著儒士跟女子來到五百羅漢堂——不是氣派大寺里常見的金妝羅漢,而是彩塑木胎,更為難得的是五百尊羅漢,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諦聽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鑼打鼓者抓耳撓腮者,仙佛氣寥寥,反而市井煙火氣不輕。老人領著二人走到一座尊者塑像前,左手執鏡,右手竟然撕開慈眉善目的滄桑臉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臉龐,足以讓旁觀者瞠目結舌。

老人站在這尊木胎羅漢腳下,平靜說道:「老臣聽說禮部尚書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個大雪天,孤身一人提了一大罈子酒入寺,就醉死在這裡,大概連遺言都是些酒話醉話吧。老臣卻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還總勸我們說喝酒誤事,記得有次陛下喝多了,誤了早朝的時辰,老曾吹鬍子瞪眼睛就衝進皇宮去痛罵陛下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攔著,陛下差些就要跟這個老傢伙大打出手,事後陛下猶氣不過,私下跟老臣說,前一夜慶功宴上就這老傢伙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勁兒灌別人的酒,連自己也沒放過,結果隔天就翻臉不認人了。誰會想到這麼個一生痛恨酒氣如仇寇的老東西,到頭來自己把自己稀里糊塗地灌死了?」

禮部尚書曾祥麟,自然不是離陽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後一任禮部尚書,跟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是同門師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陽的授業恩師。

老人伸手撫摸微涼的羅漢台座,輕聲說道:「想必老曾是來找戶部湯尚書的,湯嘉禾當初在老臣這撥人里學問最雜,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這外來之教,不料竟然逃禪磨磚寺,至於是真的潛心向佛,還是心灰意冷,天曉得。老臣與湯嘉禾一輩子政見不合,不過那還算是君子之爭——大楚的黨爭,既不是臣子之間為了爭權奪勢,相互傾軋,也不是君子與小人相互爭鬥,如今看來,更像是君子與君子之間的意氣用事。人心所向,畢竟都還是向著那個『姜』字,向著黎民百姓,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難免文人相輕,才釀成大禍。不過湯嘉禾有兩句話說得極有見地。他說世間眾生,情之所鍾,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場,文臣死廟堂,不獨有男女痴纏,既然人這輩子也就只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猶一草,也想著那五風十雨之期啊,何況人非草木。但是他湯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了,絕不願苟活。可結果呢,這位曾經在棋枰上連輸咱們身邊曹頭秀十六場的湯尚書,也反悔了。他在磨磚寺逃了幾年,後來興許是怕老臣跟老曾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處逃了去,至今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白髮蒼蒼的老人繼續說道:「當年經常被陛下教訓要多讀書多識字的大將軍宋源,別說總在廟堂上瞎之乎者也鬧笑話,這麼個冥頑不化的老頑童,是真的瘋了。家中唯一一個孫子,原本都已經在永徽六年偷偷進士及第,就給他那麼活活燒死,也把自己燒死在了本就沒幾本藏書的破敗書樓里。咱們大楚鼎盛時,武夫無刀氣,書生無窮酸氣,女子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僧人無香火氣,是天下公認大秦之後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離陽不過是個起於北方蠻夷的小王朝,藩鎮割據了五十年,宦官干政了五十年,大閹人范公良那一輩子一共殺了一帝兩王六妃,還能安度晚年,這麼一個從不懂禮為何物的王朝,怎麼就能在五十年後搖身一變,莫名其妙成為天下公主?而我們的大楚,怎麼就說亡國就亡國了?君主英明,過不在君王。文武忠心,過不在臣子。百姓勤苦,過不在百姓。於是老臣孫希濟,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經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給自己求一個心安,知道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老臣不怕背負兩姓家奴的罵名,就那麼站在太安城的廟堂上冷眼旁觀了十幾年,可到頭來,還是弄不明白想不通,為什麼大楚輸了,而且輸得那麼慘那麼快。但是,老臣認清了兩個人,一個是人屠徐驍,一個是碧眼兒張巨鹿。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是他們讓老臣開始不得不認命。徐驍做得對,一柄好刀,只要握在對的人手裡,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張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著跟韓生宣被私底下並稱為『站皇帝』的風險,把趙家的院子打理縫補得密不透風。老臣原本已經認命了,只是長卿讓老臣來見你,老臣便來了。不為其他,一個老傢伙只想著能夠死在故土,就比什麼都強。」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在西壘壁遺址上成就儒聖境界的曹長卿,本名姜姒的亡國公主姜泥。

他們在磨磚寺喝了一壺茶。老太師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說得累了,不再言語,然後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義上還是離陽廣陵道經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頭的六部官邸舊址上。廣陵王府不在城內,而在藩王轄境東南部的穀雨城。當下的失鼎城該走的都走了,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後別的亡國遺民;該留下的也都留下了,留下的都是西楚遺民。以失鼎城為圓心,四周六鎮十八城,只差沒有撕掉那個「趙」字了。尤其是失鼎城,以經略使府邸和白鹿山為骨架,東山再起,撐起了一座嶄新並且生機勃勃的嶄新廟堂。勝了,是大楚;負了,如今離陽史書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換成「後楚」。

三人下山時,有百餘精銳大戟士策馬護駕返城。老太師帶著兩人來到東城一棟酒樓,說是要請公主殿下嘗一嘗鰣魚。在二樓落座後,老人輕聲笑道:「公主殿下,這鰣魚可是人間美味,老臣得賣弄幾句學問才能盡興,可別嫌聒噪。民以食為天,餐桌上的好東西,往往講究不時不食。這鰣魚之所以稱為鰣魚,就是說它猶如候鳥,一期一會,每年春季在穀雨城春雪樓外江中,沿著廣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說,到了咱們這裡,得是小滿立夏正當時,肥腴豐美,若是輔以銅紙城特產的雞頭米,真是人間至味。再往後,鰣魚一旦到了襄樊城那邊,吃口就差了。不過老臣想以後再想偷閑解饞,就難了,也顧不得先賢老饕的那套講究。」

姜泥嗯了一聲就沒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夾菜,老人看見她的握筷姿勢,笑著打趣道:「公主殿下,咱們這邊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長,將來找對象就要越遠。記得老臣年幼時候,家裡老一輩就總拿這個跟我們說事,就怕我們中的女子嫁得太遠,男子長大後娶了不知來路的婆娘。我們當時自是一邊順著長輩心意往下握筷,一邊在心中不以為然,當成了耳邊風,只是沒想到等到自己當了長輩,又開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這大概就是傳承了。一個家是如此,一個國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姜泥果真順勢往下握住,把老人給逗樂,哈哈笑道:「殿下別當真,老臣就是隨口一說。其實女子嫁遠了也好,還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姜泥輕輕笑了笑,低頭吃飯吃魚。魚刺很軟,不刺人,以往不吃魚的她也吃了許多。曹長卿要了一壺酒,跟老人慢慢共飲,都不勸酒,自喝自斟。酒足飯飽,結過賬,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樓,在不復見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說等會兒。曹長卿嘆息一聲,沒有出聲。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老更夫從一處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瘋瘋癲癲嚷嚷著「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大楚沒有一個活人了」。老更夫就這麼在大街上走著敲著喊著,撕心裂肺,只是街上路人顯然早已習以為常,連笑話都懶得笑話了,一個個視而不見。

披頭散髮的更夫走到了三人眼前,見著了他們,愣了一下,拿著更槌指向孫希濟,沙啞大聲笑道:「死人!」

再指向曹長卿,嘿嘿笑道:「半個死人,離死也不遠了!」

當他看到背負劍匣的姜泥,老瘋子先是眼神茫然,然後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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