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機造局嶄露頭角,賈家嘉來歸北涼

大好河山,割不盡的大好頭顱。

北涼百姓只知道清涼山北面住著一幫「山後之人」,是做什麼的,又是什麼身份,都無從知曉。清涼山的後山又被稱作背陰山,一直是禁地。

一輛輪椅車緩緩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實的黑色裘子,雙指輕輕攏住領口。山腳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築,並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涼機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燈火通明如白晝。當初離陽吞食春秋,墨家巨子為趙室出了死力,大濟蒼生後本想著可以功成身退,獨善其身,退隱山林做些學問,不過以趙家的尿性,加上離陽老首輔對墨家一直貶低為「春秋流氓第十國」,散佈於朝廷上下的數千巨子被屠戮殆盡,尤其是顧劍棠和幾位大將軍行伍中的巨子,幾乎都是一夜之間就從人間蒸發,連屍體都找不到,只餘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護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長穗跟楊光斗兩位老人為尊。宋長穗精於兵器鍛造,楊光斗長於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連的得意門生。在守孝期間,身後推車的徐鳳年去機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賴臉向宋長穗師徒督促符甲的加緊打造,還跟楊光斗討教西線推演。徐鳳年對機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麼臨時抱佛腳。還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溜到機造局地下巢穴欣賞那裡熱火朝天的獨有景象。當初跟江湖仇家玩釣魚把戲,故意從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誤人子弟」的清涼山地理圖志,就出自徐鳳年跟巨匠宋長穗的徒弟曹嵬兩人之手,靠著這幅地圖,想要進入清涼山然後靠近梧桐院,不難,可要想找到確切地點,就甭想了。可以說世子殿下跟曹嵬這兩人,都是禍害,肚子里的壞水不相上下。少年時代,徐鳳年沒少被曹嵬仗著身手打得鼻青臉腫,徐驍要是想去機造局幫兒子找回場子,宋楊兩位老頭子一個抬起頭挖鼻孔一個斜著眼掏耳屎,一問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宮裡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驍鐵了心要用兩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過後來徐鳳年學聰明了,收買了許多機造局的同齡人,合夥打壓曹嵬,一起攔路堵截套麻袋,這才算扳回幾局。總之徐鳳年跟稍大幾歲的曹嵬,關係稱不上如何融洽,還有點天生不和命中相剋的意思,只不過各有各的軟肋,比如說徐鳳年說想要陰險陷害誰了,或者說搗鼓一些天方夜譚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願,真做起事情來比誰都手腳麻利。徐渭熊到了機造局門口,卻沒有進去,讓徐鳳年獨自走入,她則繞道而行,車輪沿著幽靜的青石板小徑,折回了清涼山向陽面。

徐鳳年熟門熟路走入機造局,一路暢通無阻,牆壁嵌有燈火的地道不斷向下延伸,好似沒有盡頭。機造局號稱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涼山,規模之大,可想而知。徐鳳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個時辰,穿過七座密室、十二條密道,才終於走到底層某處。該處視野開闊,有一座兩樓高的煉器爐,爐子四周架有十幾架梯子,距離爐子十幾丈,擺有一張書案,堆滿了字跡潦草的圖紙,桌底下也散亂無數,幾個面紅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裡爭執不休,偶爾對著爐子指指點點。徐鳳年沒有打攪這幫老頭子的罵戰,走在爐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紅光滿面。這隻爐子名「鼎器」,來歷非凡,已經作古的棠溪劍爐,還在鑄劍的東越劍池風雪爐,比起這個,都是小巫見大巫。據說大秦得天下,收繳天下鐵器鑄就九鼎,用以鎮壓兩城三河四山,就是用這種墨家前輩打造的爐子。徐鳳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時,被人跳起一拍腦袋。徐鳳年懶得轉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禮數的傢伙輕輕拍飛,背後立馬傳來一陣罵罵咧咧。徐鳳年自從練刀以後,身後這傢伙就老實許多,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姓曹的還是忍不住要挑釁幾下,然後就是這個下場。曹嵬揉著臉頰跟徐鳳年並肩而立,這個年輕男人身材矮小,輸人不輸陣,跟徐鳳年相處,喜歡踮起腳跟,可即便這樣,仍是要比徐鳳年矮半個腦袋。徐鳳年笑道:「聽說『重孫』被你折騰出來了?」

曹嵬得意揚揚道:「比起最鋒利的『老祖宗』,鋒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結實的『孫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輕巧的『老爹』,不過重了小半兩。這下子你知道厲害了吧?」

徐鳳年一臉譏諷潑冷水道:「都是差上一點,就沒有哪一樣是歷代北涼刀里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孫子」「重孫」也罷,都是徐鳳年跟曹嵬兩人給北涼刀取的綽號昵稱。「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戰事,徐家兵馬都是靠著這種鋒芒畢露的初代涼刀打天下,可謂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後期,比如征戰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換上了第二代刀,鋒銳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對更加輕便而且結實;到了入主北涼,第三代北涼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捨,時下許多北涼道鄰居州郡紈絝所懸佩的北涼刀,大多是刀弧曲線最為美妙的「兒子」。到「孫子」這一代,北涼刀已經歷經五代之久,然後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來了最小的「重孫」。這六種涼刀,除非是摸慣了兵器的百戰老卒,否則很難分辨出其中的差異。被徐曹兩人私下成為「孫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經是被離陽、北莽兩朝兵法大家公認為最為攻守兼備的戰刀,無論步戰馬戰都是當世第一。北莽南朝幾位大將軍跟離陽燕剌王趙炳、廣陵王趙毅這些著名武夫,不是沒想過大批量仿製,只是看似簡簡單單一柄刀的出爐,涉及鐵礦質地、採鐵效率、爐子火候、鍛打工藝、模具制定等等,甚至於要考慮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氣力大小,所需學問繁複而艱深,北涼除了鐵礦質地出眾以及工匠手藝精湛在內的諸多優勢外,最重要的是北涼鐵騎戍守邊塞二十年,刀這東西,喝沒喝過血,喝多喝少,都會相應影響到它的精氣神。

別看徐鳳年嘴上挖苦曹嵬煉出的「重孫」聽上去不咋的,實則不用親眼看刀親手摸刀,就已經可以從隻言片語中確定這一代新出爐「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鋒利的、最堅固的,卻肯定是最能發揮出持久殺傷力的殺人利器!

果不其然,覺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腳罵道:「你個門外漢,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碰一下『重孫』!」

徐鳳年懶得跟他斤斤計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師兄弟跑來雙手奉上三柄新刀。這一代徐刀同為「重孫」,只是按照常例,騎軍步軍以及鎮守後防的陵州將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涼鐵騎尤其是幾支精銳重騎,所配涼刀肯定是最為嶄新和出眾的,只要新刀現世,幾乎第一時間可以換上,而陵州境內尋常的守軍,例如那些並非潼關險隘的鎮軍,則要「遲鈍」緩慢許多。徐鳳年接過一柄戰騎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橫刀在胸,右手手指抹過刀鋒,對於食指滲出血絲,視而不見。他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幾下,豎起耳朵聽著常人辨識不出的輕微迴響,滿意地點了點頭,溫醇笑意在那張清逸臉龐上慢慢洋溢開去。被曹嵬當作叛徒的幾名年輕巨子都如釋重負,相視一笑。

徐鳳年正要說話,就聽到一聲巨吼,有個老頭子直呼「姓徐的」,徐鳳年把刀遞換給一名巨子,走向書案。墨家巨匠宋長穗雙手負後,滿身酒氣,撇了撇頭,示意徐鳳年跟在身後,滿臉鬍鬚如雜草叢生的老人徑直走向一間新辟出的密室。楊光斗不像宋長穗這般不修邊幅,一襲青衫,乾淨清爽,走在徐鳳年身邊,輕聲說道:「老宋按照王爺的意思,用了兩旬時間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壺酒提神才行。楊某看過以後,覺得還不錯。對了,王爺,小王爺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寶鼎幾成攻勢?換成斤兩,有沒有超出咱們初步預設的一萬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長出的韌性又有多少?何處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數或者九九之數衡量,具體該有多重,王爺你該給咱們一個確切數目了吧,機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總不能讓咱們耗費心血,到頭來搭建一座海市蜃樓,這不合我墨家的規矩。王爺想必也知道宋老頭的脾氣,就他那刨根問底的性子……」

前頭宋長穗重重冷哼一聲。

徐鳳年從懷裡掏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手札,笑道:「這些事情,我都寫在密札上了,楊老接下來按部就班即可。」

楊光斗收入袖中,笑著點頭。

宋長穗推開密室大門,視野豁然開朗。

腳下有山河!

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細的一座沙盤,囊括了北涼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詔,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確切來說,這便是一整條貫穿天下的西線!

宋長穗沒有半點成就感,盯著浩大沙盤,語氣凝重道:「二十條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軍鎮,盡在其中。按照諜報所述的幾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數目一顆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強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沒日沒夜幫你做這個,一則我墨門寄人籬下,徐家幫我們這幫賊子餘孽保命二十多年,該出力十分,於情於理都要出力十分。二來你的謀劃,很符合我的胃口,對我宋長穗來說,天底下萬物萬事,都沒有一樣是沒法子去精確計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國國力,陸地神仙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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