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蒼城設瓮捉鱉,徐鳳年重創種涼

徐鳳年望向並肩而立的慕容寶鼎跟洪敬岩,說了句連這兩位當世最頂尖高手都聽不太懂的言語:「王仙芝的心態,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塞外荒漠上,有一騎西行,馬上之人腰間佩有雙刀,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涼州再往西,古有鳳翔、臨謠、青蒼三座軍鎮,控扼中原上游,同時與鐵門關互為掎角,一起鉗制廣袤西域地帶。只是如今三鎮早已荒棄,淪為十數萬流民的絕佳窩藏點。這些待罪之身的亡命之徒,尤為驍勇善戰,別說青壯男子,便是婦人與七八歲的孩子,只要給他們一桿木矛,就敢跟北涼甲士拚命。涼州邊軍歷來就有拿流民演武練兵的習慣,這些罪民的血性,大半也是北涼鐵騎逼出來的,不得不狗急跳牆。北涼游弩手的篩選,第一件事就是丟進這裡,只給一匹馬一張弩一柄涼刀,然後自求多福,能活下一個月,才算跨過了第一道門檻,死了的話,連收屍都是奢望,早給那幫恨北涼入骨的罪民鞭屍鞭到碎爛。遠離邊境的陵州百姓都說在那兒長大的孩子,最喜歡踢著玩耍北涼陣亡軍士的頭骨,所以那裡的傢伙,都人不人鬼不鬼,十分瘮人。

這一騎西去兩百里時,就遇上了剛剛投入此地的一夥未來游弩手,雙方一觸即發,根本沒有任何言語。粗麻男子輕描淡寫擋下了短弩攢射和兩撥衝鋒,不曾傷人。這些精銳甲士無功而返,就不再奢望啃下這塊硬骨頭,雖說返回涼州後斬首多寡跟賞銀多少掛鉤,只是初衷仍是活下來,既然擺明了砍不下那廝的腦袋,在撿回一根根弩箭後就默默繞道離去。這塊流民群聚之地,藏龍卧虎,不乏在離陽那邊犯事後逃竄塞外的江湖人士,能在這兒站穩腳跟的,不是武道境界高,就是精通旁門左道,因此那幫甲士遇上這名披白麻衣的佩刀騎士,並不覺得如何奇怪,倒是奇怪這個瞧著歲數不大的傢伙竟然連一柄刀都沒有出鞘,就擋下了所有攻勢,讓他們心生忌憚。

十數萬魚龍混雜的流民並不分散,主要集中在由東往西青蒼、臨謠、鳳翔這三座從離陽地圖上除名的棄城,因為一旦分散開去,肯定就淪為北涼甲士的刀下鬼。流民少有兵器傍身,這樣的散兵游勇,遇上有望成為北涼精銳斥候的成隊甲士,再不怕死也得死。至於為何北涼不一鼓作氣攻下三城,能活著就屬萬幸的流民懶得去計較這個,巴不得北涼王老人家把他們當作一個屁給放了,不過聽說這位人屠已經死了,他們半信半疑,一開始或多或少鬆了口氣,然後三城都傳言新王上位,要拿他們開刀立威,很快就要大兵壓境,立即讓人提心弔膽起來。這些流民其實最恨的是那個毒士李義山,當年徐家入主北涼,那些稍稍流露出異心的當地豪族門第,青壯都給趕盡殺絕,一個不剩,不高過馬背的孩子則被驅趕到此處,之後北涼甲士來此獵取軍功,以及不許涼州流入此地一斤鹽一塊鐵,都是出自李義山的授意。早年還有人貪慕榮華富貴,希冀著用三城秘密軍情當投名狀,以此跟北涼換一份安穩日子,結果就讓李義山下令宰殺殆盡,直接拋屍青蒼城外,所有流民這才徹底死心,姓李的那是鐵了心要讓他們做一輩子的孤魂野鬼啊!至於老北涼王徐驍,以往流民倒是恨得一般,更多是畏懼,如今人屠死了,他們轉為恨了,因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了,人屠死前有遺言,要新王用二十萬流民給他陪葬,好在陰間湊足雄兵百萬,才可以去跟閻王爺扳手腕。這種乍一聽相當匪夷所思的鬼話,在朝不保夕的流民之地,竟是沒人不信!

一騎臨近青蒼城,暮色中依稀可見幾處村莊的炊煙裊裊,這一帶就少有北涼騎卒膽敢肆無忌憚游掠了,上一次,還是經略使大人的兒子跟一位重瞳子,來這兒遠遠繞城逛盪了一圈。佩刀男子牽馬而行,跟村口一戶泥屋人家討要了一瓢水。一家四口,一對膚色黝黑的健壯夫婦和一對沒鞋穿的子女,眼神異常生冷,大概是被訪客的腰間雙刀給震懾住,才壓下殺人越貨奪取馬匹的衝動。當家的漢子忍著肉疼,從水缸底艱難勺起一瓢濁水遞出去,那人不是自己喝水解渴,而是暴殄天物地用作洗刷馬鼻,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都遠遠看著一人一馬,眼神熾熱。在這兒,有把鐵刀,就更容易活下去,至於有匹好馬騎乘,純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靠山還好說,否則等同於在臉上寫有「跪求一死」四個大字。臉龐年輕頭髮卻灰白的騎士遞換葫蘆瓢的時候,斜眼瞥了下兩個孩子。同樣是看刀,倒馬關那兒有個稚童,是為了心目中那個乾乾淨淨的江湖夢,這裡的孩子,是想著被人殺時如何殺人,兩者有天壤之別,但沒有對錯之分。牽馬離去前,他從鼓囊囊錢袋子里掏出一塊分量很足的銀子丟出去。那漢子接住了銀子,狠狠咬下一口,朝他咧嘴一笑,眼神中談不上什麼感激。

沒多久,漢子喊上村子二十幾號青壯男子,提著家家戶戶可以少了暖被娘們兒卻獨獨不能少的木製長矛,還有些壯實婦人和稍大孩子也不甘落後,氣勢洶洶,截住了那不小心露了黃白物的外鄉遊子。說是攔截並不準確,因為那傢伙出了村子沒多遠,就停下馬,好似一直在等他們。那懸刀單騎,將錢袋子往身前空地上輕輕一扔,用地道的北涼腔調說了一句:「不怕死,有本事,就拿走。」

如此一來,反倒是沒誰敢率先輕舉妄動。那一袋子銀子當然誘人,只是這佩刀騎馬的年輕遊俠瞧著不像是容易被劫殺的短命貨色。遊俠見他們沒動靜,一夾馬腹,馬蹄輕輕踩地,前往那袋子銀錢。就在此時,一根木矛疾掠而出,被削尖銳的長矛直刺遊俠的胸膛。出矛之人是名高大結實的少年,矛術是少年用刺殺無數只姦猾沙鼠餵養出來的,自是指哪刺哪,準頭沒話說。只是木矛凌厲,可惜那遊俠兒不知如何動作,就掉轉矛尖,輕巧握住了木矛,除了不知所措的狠辣少年,其餘漢子婦人都提矛後撤,以此跟少年撇清界線。佩刀遊俠用矛尖刺透錢囊,策馬緩緩朝少年而去。錢囊針織嚴密,滑落木矛中段便停下。馬蹄不重,卻聲聲敲在流民心口上。那見財起意的少年沒有束手待斃,不退反進,面朝一人一馬撒腳狂奔,不跑直線,如蛇扭曲滑沙,身形靈活的少年稍稍掠過馬頭半丈處,腳尖一擰,狠狠轉折撞殺向馬腹側面。遊俠隨意伸手,握住了少年的頭顱,高高拋起,矛尖直指少年腹部。

這時候那些漢子婦人身後傳來一聲哀號,一個骨瘦如柴的女童踉蹌衝出人牆。遊俠皺了皺眉頭,長矛在空中倒畫出半個圓弧。少年重重墜地,逃過了被自家木矛穿透而死的命運,他摔得不輕,但是晃了晃腦袋,竭力站起身後,將面黃肌瘦的小女孩護在身後,死死盯住馬背上斜提木矛的遊俠。

遊俠兒丟擲出木矛,傾斜釘入少年和女童身前幾步的黃沙中,目光越過少年頭頂,望了一眼那幫流民漢子婦人,這才勒了勒馬韁,轉身揚長而去。

皮包骨頭到連生凍瘡都無肉可爛的女童,嗚咽著抱住相依為命的少年。大難不死的少年雙手顫抖著拔出長矛,把那隻沉重錢袋子扯到手上,打開繩結,只倒出一小塊碎銀子,然後就要把錢囊交給村里長輩「分贓」。不是少年窮大方,而是別提什麼獨吞,就是稍稍要多了點,也都要挨一頓痛打。只是這一次,讓少年感到大出意料,村子裡那三十幾個男女,沒有誰來上前接過錢袋子。少年不蠢,記起了遊俠臨走前的那一眼,顯然是那位江湖高手讓這些人不敢碰銀子。少年家中早早沒了長輩,哪怕沒讀過一天書識過一個字,也讓這個世道教會了些人情世故,就用銀子跟那些人買了斤兩少到可憐的干肉粗糧。

揮霍完了一袋銀子,少年沒有急於返回村莊,而是把僅剩的小塊碎銀交給妹妹,蹲下身,讓她騎在脖子上,緩緩站起身,提著那桿差點要了他性命的木矛。少年心中有些懊惱那隻錢袋子也給人拿了去,他望向青蒼城那邊,已經看不見那位遊俠了,少年笑臉燦爛道:「小草根兒,是銀子呦。」

死死攥緊碎銀子的小女孩下巴擱在哥哥腦袋上,使勁嗯了一聲。

那一騎趕在門禁之前進入了城牆破敗的青蒼城。這裡沒有關牒一說,能活著就是最大的關牒,誰管你的姓氏你的戶籍。在這座城裡,你是張巨鹿張首輔都沒用,是皇帝的兒子也一樣。恐怕只有是北涼那姓徐的,才能說話作數。遊俠兒進城以後,高坐馬背,打量四方。跟北涼轄境內的城池的確不像,這跟是富饒還是貧苦沒什麼關係,倒馬關也窮,只是倒馬關內的路上行人,活得安穩自在;而青蒼城內大街上,其實不乏錦衣綢緞的闊綽漢子拋頭露面,不過人人自危,相互打量,都戒心深沉,而且少有落單的遊人,多是成群結隊。一些蹲在街邊閑來無事的地痞青皮,也不似中原地頭蛇那般意態懶散,給人半死不活的感覺,此刻抬頭看他的幾伙人,就是一個個凶光四射,似乎一下子就算計出他一馬兩刀一身家當能賣出多少銀兩,也掂量出到底該不該為這份橫財去拚命。在這種人人豺狼的險惡地方,如果丟入一個吟風誦月的讀書人,恐怕也就是被當場亂刀砍死的下場了。

遊俠輕輕抬頭,看見了那棟城內最為高聳的狼煙箭樓。十數萬流民,將近二十年,只有四個人殺出一條血路,自封為王,其中三人分別佔了鳳翔、臨謠、青蒼,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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