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節

以前曾去過多次的三宮的牛排店,現已挪到距原處約一百米的地方,好在招牌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讓曾我略微鬆了口氣。道路上依然隨處可見地震後的痕迹,但終於開始顯露復興的徵兆。

「只把這塊鐵板拿出來了。」老闆娘自豪地說。她發福的體態和紅潤的臉色都和上次見面時一樣,但她肯定用了不少時間才恢複這種表情。

「這是我們家的寶貝。」老闆娘邊說邊撫摸銀色的鐵板。

「你們真厲害,只用了一年,牛排店就恢複到了這種程度。」曾我手拿著盛著紅酒的酒杯環顧店內。快晚上十點鐘了,已經沒有其他的客人。這家店本來九點半關門,曾我提前預約了,便專門為他延長了時間。

「聽你這樣說真是高興。我們還是想回原來的地方,當然還要再花點時間。以前的熟客如果看到這裡,肯定會感到遺憾。」

「我覺得這裡也很氣派。」

「謝謝。」老闆娘微笑著喝了口生啤。那表情似乎在說,我知道這是恭維話。以前的店比現在大一倍,最重要的是氛圍古色古香,現在已很難再現了。

她說,以前的店在地震中並沒有倒塌,但四周的房子接連著火,大家都束手無策,房子最後盡數燒光,只是勉強將數十公斤重的鐵板運了出來。這話應該沒有誇張的成分。

「看來還是以前的房子結實。那裡是由老外的舊房子改建而成,四周新建的房子全塌了。」

曾我隨聲附和著。實際上,運用了最新的預製裝配式技術的房子最結實,但沒必要和老闆娘爭論這些。

「曾我先生,你現在去了東京,是不是再也不回這邊了?」

「是啊。估計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

曾我就職於總部設在大阪的商社。他出生在琦玉縣,三年之前一直在總部工作,之後調到了東京分部。雖說是分部,可不論是公司的大小還是業務規模,都已超過總部,計畫近期將把名稱改為東京總部。因此,這次的調動可說是榮升。

他主要負責產業機械。今天在大阪有洽談會,工作結束後來到了神戶。這是他早已計畫好的。

「今天住在這裡?」

「嗯,明天去西宮。」

「西宮?幹什麼去?」

「那裡有熟人。」他搖了搖頭,「應該說曾經有。老闆娘,你還記得新海嗎?」

「新海?」她思索片刻,隨後用力點頭,「啊,你是說住在京都三條的那位……」

「對對。」

「很有氣質的一個人,頭髮全白了,戴著金絲邊眼鏡。」

「他就曾住在西宮,在去年的地震中去世了。」

「哦。」老闆娘皺起了眉頭,卻沒現出驚訝的神色。對於經歷過那場地震的人來說,受災者的死亡並不罕見。「真不幸,他竟然……」

「他夫人也去世了。我想去獻束花。」

「你好像說過,他曾經對你特別關照。」

「就是他教會了我如何工作。他辭職後和夫人相依為命,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去世的多半是老人。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悠閑生活的時候,卻……真是太殘酷了。」也許是想起了什麼人,老闆娘用圍裙擦了擦眼角。

離開牛排店,曾我去了在地震中沒有倒塌的酒店。到了酒店的房間後,曾我拉開了窗帘。曾經那麼美麗的神戶夜景,現在卻基本一片漆黑。無人居住的樓房、倒在地上的霓虹燈全沉沒在這片黑暗中。

他沖完澡,上床,正想關床頭柜上的燈,卻發現旁邊的牆壁上有一條小裂紋,不知是不是地震造成的。即便是,在震後的檢查中應該也已被判定沒有問題。

就在前幾天,在神戶舉行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罹難者追悼儀式」。首相都出席了,但對受災者的援助遠遠不夠,現在依然有近十萬人住在簡易房、學校或公園裡。曾我的一個朋友剛買的房子已無法居住,卻仍需支付房貸。看來政府根本沒打算認真幫助他們。據說政府要為負債纍纍的住宅融資機構撥七千億日元財政資金,曾我想,難道就不能從裡面拿出百分之幾撥給受災者嗎?

他在大阪總部幹了七年,這邊有很多朋友,知道受災的就有十多個,已確認死亡的只有新海夫婦。

他是從電視上得知這一消息的。播音員平淡地讀出死者的姓名,其中就有新海武雄和新海澄子。

新海是曾我在大阪時的部長,因為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對他相當關照。聽說他在離退休還有兩三年時突然辭職了。事情沒有公開,但當時在大阪總部的人幾乎都知道,新海部長是被迫辭職的。

當時正處於泡沫經濟的鼎盛時期。某大型汽車製造廠要建立一家新工廠,絕大部分生產加工機械都有曾我的公司負責採購。這麼龐大的項目在現在不景氣的情況下幾乎無法想像,相應地,好處費的金額也大得驚人,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個人露餡了,很可能順藤摸瓜地查出收受賄賂的事情。究竟在哪裡切斷線索呢?最終,新海被選定為犧牲品。

曾我不了解詳情,但社長和董事們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每次看到這些人依然身居高位、專橫跋扈,曾我就感到義憤填膺。

傳言也被添枝加葉了。其中之一就是封口費,有一個說法稱新海領到的金額是正常退休金的兩倍,甚至有人說他辭職已算佔了便宜。

傳言的真偽無法辨別。就算是真的,曾我也確信那絕非新海部長希望的。新海經常說,誠心誠意、踏踏實實地工作,才是成為一名傑出商社員工的捷徑。曾我能夠想像,背上不正當的嫌疑被迫辭職,新海肯定萬分遺憾。他答應辭職,只不過是為了公司考慮;過著隱居般的生活,也是為了逃離不正當的追究。

他卻遭遇了地震。知道他死了,有些人肯定心裡樂開了花。一想到這些,曾我就難以忍受。

他關上燈,閉上眼睛,卻久久難以入睡,也許是想起了新海,精神有些亢奮。

第二天早晨,他離開酒店後去了西宮,上了一輛計程車。他拿著賀年卡。辭職後新海依然每年給他寄賀年卡,每次都是親筆書寫。新海寫得一手好字,內容又謙恭和藹,透著真誠。曾我拿出賀年卡,是想讓司機確認地址。以前曾去過一次新海夫婦居住的公寓,但記憶如今已毫無作用,因為街道已面目全非。

司機在地圖上查了查,發動了汽車。

「那一帶受災嚴重。我有朋友在那裡,遭遇了火災,無家可歸。」

「您也是這裡人?」

「我呀……在尼崎。幸虧住的房子還沒事,可車壞了。我好長時間沒法工作,真發愁。」

曾我這才注意到這是量私人計程車。

「寫賀年卡的人沒事吧?」

「唉,去世了,夫婦倆一起……」

「唉。」司機嘆了口氣,和牛排店老闆娘反應相同,「說句不該說的話,夫婦倆一起死也許更好。如果只剩下一個人,就更難受了。剩下丈夫,什麼家務活都不會幹;剩下妻子,以後的生活也沒著落,更無法忘記死去的人。」

曾我並不覺得司機這樣說有什麼不應該。總能看到相關報道,說地震後孤身一人的老人在臨時簡易房中衰竭而死。他們需要的不只是金錢和食物,關鍵是要重新鼓起生存下去的勇氣。

得知新海夫婦死亡的消息時,曾我想馬上去現場。但那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去,而且因為地震的影響,工作更忙了,最終沒去成,眨眼間已過了一年。

曾我打開皮包,把賀年卡放進內袋。那裡還放著一件重要東西。他摸了摸,合上了皮包。

這次專門來這裡,除了要獻花,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把一樣東西交給新海夫婦的女兒。

那東西是在去年年末發現的,整理公司辦公桌的時候碰巧冒了出來。那不是曾我應該拿著的東西,是以前新海寄存在他這裡的,一直沒取走。

他想,無論如何要把這東西還給新海的女兒。他拿著沒有什麼意義,又不能擅自處理掉。最主要的是,這對她來說肯定非常重要。

她好像叫美冬。曾我沒見過,卻曾去過她工作的那家店。

「我女兒在南青山的時裝店找了份工作,是一家叫『WHITE NIGHT』的店。我也不知道賣什麼,你有空的時候幫我去看看她,不用買什麼東西。「以前新海在電話中曾說過這番話。

曾我想,既然店是在南青山,肯定全是高檔品。下班後,他去了那裡,不出所料,前面鑲滿玻璃的商店中擺放的都是昂貴得令他難以企及的商品。那天美冬偏偏休息了。接待他的是經營那家店的女老闆,看上去年約三十歲,沉著的談吐中透著高雅的氣質。

「您專門過來,真是對不起。新海很少請假,但她說今天有件無論如何也無法抽身的事情。」那女子似乎從心底感到抱歉,「她幹得很好,請您務必轉告她的父母。」

「我會轉達的。」曾我許諾道。當晚他就給新海打了電話。

那是他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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