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身影逐漸飄搖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她淚流滿面,卻是笑著彎腰斂袖,猶如八百年前那一場初見,他尚未稱帝,她在田野之間還不曾入宮,用魔頭洛陽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嬌柔嗓音,百轉千回輕呼一聲,「大王!」
千鈞一髮之間。
城外,一道奔雷炸入城中。
速度之快,以至於奔雷入城之處,有劍池兩騎都被裹挾得馬匹離地騰空,一起飛向城內。奔雷破牆而入,可兩名劍客連人帶馬直接撞在等人高的牆頭上,砰砰兩聲,化作兩攤血跡,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就當場死絕。
洛陽艱辛轉頭望向東方,眼中露出一絲不甘的惱怒。
那道深諳天地共鳴故而隱蔽極佳的奔雷眨眼便至。
洛陽沒有預料到宋念卿會拚死使出劍仙一劍,也沒有預料到那柳蒿師會一開始就將矛頭指向自己,而不是那個離陽朝廷一心殺之而後快的傢伙。
洛陽咬牙,兩尾青赤大魚竭力露出小半截縹緲身軀,試圖以此去抵擋柳蒿師恰到好處的偷襲。
一抹白影幾乎跟柳蒿師不約而同奔至洛陽身側,硬生生扛下天象秘技的全力一擊。
哪怕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僅僅爭取到了一個眨眼的工夫,柳蒿師也已經跟洛陽以及劍氣擦身而過。
柳蒿師勃然大怒,心中權衡之下,沒有追擊失去最好時機重創的白衣魔頭,而是奔向那個壞他好事的小王八蛋。
從城中到城西整整四五里路,那道背影不知倒撞撞爛了多少面牆壁,在最後一扇城牆前,柳蒿師一手五指成鉤,好像從那人體內抓出了一樣物件,另一手一拳推出,將這個傢伙從城內砸到了城外。
柳蒿師冷著臉捏碎手上絲絲縷縷依稀可見的氣機,如同一株風中搖曳的蓮花,譏諷道:「不自量力!敢壞了老夫一箭雙鵰的打算,老夫不光要你死,還要你在死前就一無所有!」
城中傳來一聲震天刺耳的女子哀叫,凄婉至極,讓柳蒿師沒來由一陣心悸。
一人突兀破牆出城,在牆外才拾回一把把劍池藏劍的劍客都嚇了一跳,認清那年輕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後,才如釋重負,他們起先還以為是心目中當世劍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這趟傾巢出動離開劍池,一小撥跟隨李懿白去快雪山莊,他們這一大撥精銳則跟隨宗主秘密行事,臨近此城,才輪流傳遞一幅畫像,宗主言簡意賅,見到畫中人殺無赦。附近幾騎乘馬劍客也都迅速圍上來,隨著響起劍宗獨有的彈劍秘術,不斷有劍客聞訊往這邊策馬疾馳。那名近在咫尺的畫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創,掙扎了一下,還是沒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氣色晦澀,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氣神都在劇烈浮動的凄慘跡象。
他沒有理睬縮小包圍圈的劍池劍客,雙手握拳撐地,盯住城牆窟窿另一面的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內養尊處優,位居高位,讓年邁老者積威深重,城內城外兩人氣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線陰暗中,身材雄偉不輸北地青壯男子的柳蒿師緩緩走出,讓劍池諸人都感到透不過氣的窒息錯覺,劍術修為最是拔尖的幾人,才止住胯下坐騎後撤趨勢,大多數劍客都不由自主跟隨馬匹往後退去。
柳蒿師心中冷笑,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幾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著離開,沒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斷,結果只能自尋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擋在那女魔頭身側,柳蒿師就可以跟宋念卿靈犀而至的地仙一劍配合,給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傷,如果這小子聰明一點,早些乾脆利落地出城逃亡,任由洛陽拖住他與宋念卿,雖說九死一生,畢竟還有一線生機,既然這小子自己求死,柳蒿師也就不跟他客氣了。四五里路程,身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師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拚命護住體魄的充沛氣機,還順勢斬草除根,憑藉敏銳的天象感知,直接將他體內半開的那株大黃庭金蓮給扯出了丹田,這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連見慣風雨的柳蒿師都忍不住要仰天長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年京城圍殺那名女子劍仙功虧一簣,這麼多年他一直寢食難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八九大限將至,如果還能宰掉這個當年本就該胎死腹中的年輕人,那才是真正沒了後顧之憂,奉他為老祖宗的南陽柳氏未必不能後來者居上,成為春秋硝煙之後新崛起的一座高門豪閥。柳蒿師從城內走到城外,從剝離大黃庭根基的金蓮那一刻,暗中就沒有片刻停手,出袖雙手不斷隱秘叩指,將年輕人四周潰堤奔走的氣機完全撕碎,不再能夠成就新氣候。
太安城兩大高手,韓貂寺在明,柳蒿師在暗,兩人身份迥異,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點極為相似,那就是都懶得講究江湖道義,很務實,一如碧眼兒張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師不因什麼前輩身份就優柔寡斷,不因勝券在握就掉以輕心,眼睜睜看著那白頭年輕人的氣數在自己曲指下逐漸淡去,眼神炙熱,如啟封一壇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數飲盡,那是何等的酣暢淋漓。
徐鳳年掙扎著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觀的柳蒿師虛空一腳,好似踢中臉面,往後墜去數丈。柳蒿師繼續前行,每一腳踩下,看似輕描淡寫,其實都會牽動天地氣象,重重踩在徐鳳年的身體和紊亂氣機之上,他平靜說道:「幫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陰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龍虎山初代天師紫金氣運,此時飽腹難平,尚未消化完畢,正值它陰陽交替的衰弱關頭,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對付老夫的撒手鐧,那就乖乖避讓鋒芒,老老實實裝你的孫子,為何還要幫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擊?哪怕再熬過幾炷香,也好過現在這般讓它眼睜睜看你遭罪,卻只能躲在一旁束手無策,不停灌輸修為你去徒勞續命,任由老夫一腳一腳,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這頭陰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雖說殺人無數,成名高手不計其數,跟那隻人貓聯手硬生生壓下離陽江湖一頭,仍是頭一回如此隨意虐殺同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師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鳳年四周就傳出一聲悶響,揚起一陣塵土。
柳蒿師停下腳步,重重一踏,徐鳳年身軀頓時陷入一座大坑,已經主動遠離的劍池劍客只見到一隻手在土坑邊緣,沾滿鮮血,猶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遞出。生性謹慎的柳蒿師以密語傳音,微笑道:「聽說你這個北涼世子孑然一身趕赴北莽,還被你一路殺人,連謝靈和第五貉都被你陰死,回到離陽,鐵門關那場牽動京城局勢的截殺,更是連楊太歲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腦子靈光得很,怎麼算計來算計去,這麼一顆聰明腦袋,反而自己主動去讓驢踢上幾腳了?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北莽女魔頭,連世襲罔替北涼王都不顧了?連北涼三十萬鐵騎都不要了?」
柳蒿師腳尖一擰,伸出土坑的那隻手鮮血濺射,年邁天象境高手一臉獰笑,用陰毒語氣反問出第三個問題:「連你娘親的仇也不報了?」
一口口呼吸,帶來一次次痛徹骨髓,徐鳳年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沉重呼吸聲,柳蒿師的三問,讓他耳膜震蕩,更如撞鐘一般轟然撞在心口。徐鳳年一直不敢斷開與朱袍陰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嬰失去控制後一意孤行,那隻會死在他前頭。破牆墜地後,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藉機錘鍊徐嬰體內的紫金氣運,既能拖延時間,也能讓徐嬰提前恢複境界,不料柳蒿師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腳都玄機重重,只傷根本不傷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龜縮時間最長的一隻老王八。徐鳳年翻了個身,平躺在土坑內,強行扯斷跟徐嬰的神意牽掛,望向灰濛濛的天空,視線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認定想要什麼,那就一定會步步為營,怕死惜命,故而無所不用其極,練刀養劍兩不誤,一線金剛後偶得大金剛、偽指玄,拼去全部氣運強入偽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連沾沾自喜都來不及,此時再驀然回想這幾年做成的許多練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壯舉,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想起徐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誰一開始就該死,也沒有誰不可以死。
徐鳳年腦中猛然閃過一幅春神湖大戰之後拚命想要記起卻始終沒能記起的圖畫。意識模糊的徐鳳年瞬間沉浸其中,彷彿置身畫面之中。那是一個視野所及儘是金黃麥穗的豐收秋季,一望無垠,清風習習,小徑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縴手在成片麥穗上輕輕拂過,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背影。徐鳳年所在的軀殼,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大秦國祚定當綿延萬世的豪情。「徐鳳年」低頭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麥穗,猛然抬頭,女子恰好轉頭,就在即將看清她容顏的時刻,那幅畫面瞬間支離破碎,一切都隨風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可越是用力,越是徒勞無功,耳邊只聽到兩個口音腔調似乎十分陌生卻又矛盾到彷彿聽過千萬遍的字。
分明已經醉死過去的黃龍士緩緩睜開眼睛,燭火灼燒,偶爾發出類似黃豆崩裂的細微聲響,早已不見閨女的蹤影。老人心中嘆息,在他被趕出上陰學宮後,這輩子跟春秋諸國的帝王卿相說了無數其心可誅的言論,偏偏他們都愛聽,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