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觀音宗尋釁幽燕,徐鳳年臨湖拒敵

此時佩刀卻馭劍的年輕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眾人看來,那就是只要天人不出,我於世間幾無敵。

白衣練氣士在湖上蜻蜓點水,漫天風雪自然而然遠離他們身軀幾尺之外飄落,為首仙家臨近幽燕山莊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輕女子練氣士踩水躍過小舟之前,俯瞰了一眼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盤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實蓑衣,頭頂斗笠,有兩縷出乎尋常年齡的白髮從鬢角輕柔垂下,一眼望見漁客面容,十分年輕,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異常出類拔萃,以至於不穿鞋襪的她躍過小舟之後,仍是回首望去一眼,只覺得這傢伙該不會是嚇傻了,還是沉醉於湖上垂釣,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鳳年一直屏氣凝神,對這些踏湖飄搖的白衣練氣士視而不見,哪怕被他們「踩」在腳下也不曾有絲毫氣機動靜,甚至刻意讓胃口大開而蠢蠢欲動的陰物隱匿起來。一則徐鳳年只是中途借宿幽燕山莊,不想多事,萬一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莊需要掃榻相迎的貴客,徐鳳年不覺得讓嘴饞的徐嬰大開殺戒,是為客之道。二來徐鳳年敵視的僅是京城欽天監,南邊的練氣士跟他無冤無仇,相逢是緣,就當一併觀仙賞景了。

只是當徐鳳年感受到這伙白衣仙家流露出一絲與身份不符的殺機後,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斗笠,一葉扁舟如箭矢飛速倒退,在湖面上划出一道美妙漣漪。

剎那之間,小舟在出湖二十丈處急停,恰好擋住為首練氣宗師的落腳點。

面容枯肅的白衣老婦人微皺眉頭,身形驟停,與身畔大雪一起飄落在湖面上。她身後十幾位相對年輕的仙家相繼停足。

這幫練氣士踩在湖面之上,紋絲不動,如白蝶停鏡面。

幽燕山莊臨湖院落不知誰率先看到這一幅玄妙景象,幾聲驚訝之後,沒過多時就陸續走出院門,駐足遠觀,很快人頭攢動,既有府上清客僕役,也有莊主「託孤」的遠朋好友。

徐鳳年平淡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歡迎至極,若是尋釁,可就要坐下來慢慢聊,好好說道說道了。對了,你們既然能站在湖上裝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著屁股也不會冷吧?」

氣息枯槁的老婦人眉頭皺得更緊,身邊大多數練氣士也都面容不悅,唯獨最後那名獨獨赤足的白衣女子發出一聲輕笑。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白衣仙子悄然轉頭,無奈瞪了她一眼,後者迅速板起臉,可惜一雙笑意不減的秋水長眸泄露了天機。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數柄長短不一的符劍,或從歷代古籍記載仙人手上傳承下來的桃木劍,或是擁有千年歲月的青銅古劍,便是「新」劍,那也是以甲子計算。

相傳練氣士修道之法獨樹一幟,專門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當空採集天雷,以秘術製成雷珠,一擲之下,威力巨大,當真如同平地開雷。或是最早一縷朝霞映照東海,收入符鏡之中,一照之下,陰邪穢物無不灰飛煙滅。更有收集無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陽身入陰間積攢陰德的神奇說法。總之高明練氣士的玄妙手段,層出不窮,常人只會感到匪夷所思,也就由衷敬若神明,視如替天行道的仙家。其實練氣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門煉丹真人有些相似,只不過練氣士這條羊腸小道走得更窄更遠。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冷聲道:「讓開!」

徐鳳年自來便是軟硬不吃的無賴性子,笑道:「問過我。」

然後輕輕拍了拍腰間北涼刀,「再問過我的刀。」

老婦人雖然是世間寥寥無幾的頂尖練氣大家,卻沒有一味盛氣凌人,淡然道:「去幽燕山莊,只是按約取劍。年輕人,願意拔刀相助落難人,是好事,可也須講理。」

徐鳳年站起身,拍了拍蓑衣肩頭積雪,「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曾經從幽燕山莊拿到一柄好劍,你們取劍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勢欺人,我還是那句話,問我,問我刀。」

先前那位冰冷言語的男子練氣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頭搶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在凡夫俗子看來,仙家一怒,何嘗比天子一怒輕巧閑淡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家的高高在上,全然不輸帝王將相。

這位練氣士不掩本心,怒氣勃發,身邊狂風驟雪飄蕩不止。

他怒極而笑,朗聲大笑道:「大膽豎子,你可是想要與我席地而坐論道論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坐!」

白衣仙家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嶽驀然填江海。

除了為首老婦人,其餘練氣士都拔高腳尖離湖幾尺。

湖面翻搖,氣勢駭人。

可讓這人無比尷尬的是,他附近湖面都劇烈晃動了,那一葉小舟竟是如同出湖在岸,巋然不動!

徐鳳年不去用刻薄言語當面挖苦那個弄巧成拙的練氣士,只是眯眼抬頭望向鵝毛大雪,自言自語道:「有個吃劍的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讓我心神嚮往得很: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真是應景啊。」

徐鳳年收回視線,解下蓑衣後,很欠拾掇地笑眯眯道:「來來來,先問過我,才有資格再問一問我腰間北涼刀。」

張春霖怒道:「這人瘋了不成?」

莊主張凍齡也是不看好,憂心忡忡。婦人是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的親傳弟子,有望繼承衣缽接手師傳,這也是當年觀音宗勃然大怒的緣由。天下習武人號稱百萬,如她這種珍稀角色,一直被視為「萬金難買之胚」。婦人墜入情網之後,一心相夫教子,修為早已如漏壺滴水散盡一空,可眼光還在,同樣不覺得那客人可以討得了半點好處,須知十六位練氣士中的老婦人,不僅在觀音宗地位超然,在整個南方練氣士中也是輩分奇高,看上去是古稀老嫗,實則活了將近兩甲子的漫長歲月。武道上可能還會拳怕少壯,可練氣一事,卻是毫無疑問的愈為年老愈是老辣。像那劍道,跟觀音宗有一樁天大宿怨的李淳罡可以三十歲之前走上鰲頭,登頂四顧之後無人比肩,可練氣士,千年以降,只有寥寥幾人在三十歲之時孕育出大氣運,江湖喜好用百年難得一遇盛讚某人的無上天賦,之於練氣,以千年一遇四字形容都不過分!李淳罡恰好便葬送了這樣一位半國疆土亦不換的天縱之才。

張春霖當下就率先走出涼亭,「我去攔下那瘋子,幽燕山莊的禍事,萬萬沒有理由讓外人來扛。」

張凍齡和婦人相視欣慰一笑,攜手下山。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是因為不曾入山,不知道吊睛大蟲的厲害,張春霖由於家世淵源,對練氣士畏懼至極,以至於拔劍都不敢。要清楚張凍齡自嘲「打鐵匠」,劍道造詣平平,可張春霖天資極佳,在弱冠之年便已經只差小宗師境界一層紙,這五年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荒廢,練劍入痴,可對上那批南海遠道而來的白衣仙家,仍是不敢一戰。所以當他看到湖上小舟攔路,就有些氣惱這借宿客人的不知好歹,更多還是擔心那孤舟垂釣的白頭男子被幽燕山莊殃及池魚。說到底張春霖雖然身為少莊主,心性仍是淳樸,哪怕天賦根骨隨他娘,可終歸是張凍齡的種,擁有可貴的赤子之心。練氣士可怕之處不在於劍術如何殺人取頭顱如探囊取物,而是這些仙家方士猶如氣運寵兒,在練氣一途登堂入室後,可以憑藉各自機緣,從指玄境乃至於天象境中擷取一種甚至數種大神通,一般江湖武夫,別說二品小宗師不入法眼,就是金剛境界的頂尖高手,也能與之一戰,在壓箱的法寶秘術祭出之前,都可不落下風。

而湖上徐鳳年,一口氣對上了十六個成就高低不一的練氣士。

聽聞「北涼刀」三字,除了為首老婦人心中略起漣漪,其餘白衣仙家都根本沒有上心。觀音宗孤懸海外,就算是春秋戰事之中,也不曾看過誰的臉色,中原動蕩神州陸沉之前,不知有多少臨海的帝王卿相,以最為煊赫的俗世身份,心悅誠服地對觀音宗頂禮膜拜,偶遇踏岸真人,無一不是執弟子禮儀,欣喜若狂,虔誠討教養生之法。北派練氣士又被稱之為「附龍派」或是「扶龍宗」,類似道教祖庭龍虎山,而南方練氣士更像是偏於一隅的清凈武當山,不問蒼生只問鬼神。

觀音宗十六白衣此次離海登岸後,只走險峻路途,遇山攀山,遇水踏水,過洞天福地而采天雷,臨深淵古潭而捕蛟虯,絕不與凡夫俗子打照面,旭日東升則在山嶽之巔吐納朝霞,應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句古語。在他們眼中,幽燕山莊的生死禍福,不過是草木榮枯,不擾心絲毫。這並非是練氣士視別人性命如螻蟻般卑賤,而是練氣士對待自身也是無異。聖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大抵就是這些仙家直指根腳的確切概述。

一個佩有北涼刀的白頭男子,在習慣了被世人供奉為神仙的他們眼中確實不值一提,真正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那男子穩坐船頭的修為。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練氣士就是對天機查漏補缺的隱秘角色,落網之魚,若是天機本身使然,要讓其躍過龍門,那就扶襯一把,欽天監附龍派因此而來;若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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