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徐鳳年聽潮擺子,五藩王啟程赴京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但對於習慣了安穩日子的老百姓們而言,不過是多了幾場茶餘飯後的段子談資。看不見風雨欲來,也就不會人心惶惶。

徐鳳年從北莽返回北涼以後,先是趕去鐵門關截殺趙楷,回到王府以後又得一步不離照看徐渭熊,之後更是開始藉助徐陳二人的謀略去鋪路,直到今天,才提著一壺綠蟻酒登樓。並非不能生生擠出時間早些去聽潮閣,只是徐鳳年不敢那樣做。

小時候腿腳孱弱,卻能在聽潮閣內爬上爬下十分飛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內力,竟是走得如此緩慢。

在閣頂一坐就是將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苟言笑,北涼首席謀士趙長陵死後,被壓了一頭的他本該正值出頭之日,為離陽王朝熟識,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稱濃墨重彩的評語。可他始終就在那兒閉關,為什麼?謀士為明主指點江山,不就圖一個死後名垂千古嗎?

李義山死後無墳,也就無碑。

一壇骨灰被徐驍親自帶至邊境灑下。按照李義山的說法,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著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驍帶兵馬踏北莽,就想著死後安靜望北,由那個並不承認的徒弟去完成。這份苦心徐驍沒有跟徐鳳年訴說,但徐鳳年何嘗不知道?

徐鳳年推開單薄閣門。閣內晦暗陰潮,他將綠蟻酒放在書案上,點燃案角上的銅盞油燈。

筆架上懸有一桿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筆。與以往滿地紛亂書籍不同,大概是徐驍親手整理過,但屋內顯得越發空蕩寂寥。小時候徐鳳年很畏懼這裡,既要跟這位半個師父的男人讀史抄書,還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結實,關鍵是都不能跟誰抱怨,更要看著他喝酒聽著他的咳嗽。他喝酒很兇,咳嗽也很厲害,好像下一刻就會死於醉酒重咳。

徐鳳年腳下的書案空腹中,放有一張刻線模糊的棋墩和兩盒越發摩挲圓潤的黑白棋子。他彎腰將棋墩和棋盒搬到案面上。當年為了考校並且加厚少年徐鳳年的記憶力,師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點點懸空下棋,已經很少用到棋墩棋子。

徐鳳年打開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對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鳳年,這一次則是少了李義山。

徐鳳年輕聲道:

「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樹立了這樣的敵手,讓師父你不省心了。

「陳芝豹走得無牽無掛,可他那些願意為他效死的嫡繫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讓徐驍沒有攔下他們,你要罵就罵吧。以後萬一輸了,肯定會有野史說第二任昏聵北涼王,縱虎歸山,放任百騎入蜀,徐鳳年確實不堪大任。陳芝豹將將之才僅遜色於徐驍,將兵之才更是天下獨一號,到了西蜀為王,光是拉開陳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幾年就可以坐擁可戰可守的數萬精兵。不過我想,既然註定要跟他一戰,那就乾脆光明正大戰上一場,就不抖摟那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了。

「跟師父你一塊在閣內閉關的南宮僕射已經出關截殺韓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權閹是白狐兒臉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殺第五貉之前,本以為這輩子約莫是可以一鼓作氣追上他的境界,不承想鐵門關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師父你是從不排斥讓我習武的,聽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驍賭我能否進入一品境,我進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讓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戴了一張入神麵皮,潛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換來了她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不是王妃,勝似王妃。至於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離間趙珣和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陸詡,你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陳亮錫各有千秋,誰像你誰像趙長陵,目前還不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將徐淮南的頭顱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願說出了真相。他是一個極為大氣的謀士,不拘泥於帷幕之後計謀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謀士必備的預知之天賦更是出類拔萃,不出意料的話,我會讓他成為下任經略使的第一人選。陳亮錫雖是寒士出身,鑒賞機變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評點謀士,謀己謀人謀兵謀國謀天下,依次層層遞進,謀得自身太平,才可幫人出謀劃策。謀士的謀兵才華,你說可遇不可求,自己是書生,卻不推薦讀書人對伐兵之事指手畫腳,可以跳過此層境界,唯獨不可缺少謀國之眼界。你更說北涼棋局,是無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險中求勝。謀士不用去刻意謀治天下,以此作為目標的話,就要拖垮北涼二十年辛苦積蓄起來的家底,而要相對愚笨地順勢而為,我不清楚徐陳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涼只能輸一次,北莽、離陽卻能輸上多次,我不介意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麼多年早就習慣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勝任謀兵之謀略重任,我會讓梧桐院成為一座類似廣陵王趙毅的軍機要地春雪樓,誰說女子就如那絕無大器傳世的龍泉窯。」

徐鳳年就這樣零零散散嘮叨著。

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絮叨的人,殺敵是如此,清明時節殺留下城陶潛稚,殺魔頭謝靈,殺拓跋春隼扈從,殺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鳳年低頭說道:

「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我今日斗膽給師父也蓋棺定論。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家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十子得十子。」

徐鳳年將十顆棋子落在棋盤上。

「洞察預知一事,師父幾乎獨身一人,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得四子。」

輕輕放下六子後,徐鳳年又從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得九子。你喜親自謀兵,卻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簇聚而成的可戰之兵,只等我當上北涼王后頒布一紙敕赦,便坐擁十萬餘兵馬。得八子。外交一項,徐驍按照你的布局,與朝廷與張巨鹿與顧劍棠周旋十多年,不落下風,遠勝燕剌王手下那名謀士,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治孤強手第一人。得九子。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說,不得一子。鑒賞識人,徐驍六名義子,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三人都出自你獨具慧眼。得六子。姚簡、葉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後親自為徐北枳陳亮錫寫下雕琢之法,暫且加上四子。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划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讓我這種草包都有機會當上北涼王。得八子。」

棋盤上已經放有整整六十顆棋子。

然後是身具文才等相對閑散六事,棋盤上陸續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顆。

徐鳳年痴痴望向棋盤,「謀士當先謀己。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家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剌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師父,那你呢?」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天色漸黃昏。

徐鳳年走出徐渭熊那間藥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黃瓜這幾天一得閑就黏糊著許久沒見面的世子,在門口皺鼻子嗅了嗅,就想著摘下腰間香囊給世子掛上,好衝散一些藥味,可徐鳳年搖了搖頭,一起走到院子里。看到徐驍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黃瓜悄悄掩嘴一笑,躡手躡腳離去院子,不打攪北涼王與世子殿下的相處,臨出門前,回眸一望,世子白頭,讓她揪心得不行。徐鳳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驍就清醒過來,揉了揉臉頰,自嘲道:「年紀大了就犯困,記得年輕時候不管是殺敵還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沒見有啥疲乏,只要眯上一覺睡個飽,醒來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鳳年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誰還沒有個年老的時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里修鍊長生的真人,再說就你那悟性也想證長生?一輩子二品小宗師境界,再瞧瞧比你還年輕的顧劍棠大將軍,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驍本想放聲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裡療傷休養的閨女,摟了摟袖口,雙手插袖,既不像是北涼王,也不像是大將軍,倒好似一個衣食無憂的村頭老閑漢。

徐驍輕聲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已為人父,加上我這把年紀的,可不興比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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