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酒肆外主奴相逢,敦煌城世子吃薯

徐鳳年胡亂編撰,自說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了山大王,做了大王不巡山,要叫嘍啰搶天下,搶了豆蔻搶二八,搶了二八搶少婦,搶了少婦搶徐娘,咿呀咿呀呦。」

杜青樓除了名字比較逗笑,也就只長了一張很平常的臉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諸多外姓清客里不上不下,參與不了機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長樂峰,因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傳的凌厲劍術,劍招不花哨,不過殺氣極重,因此經常被鍾離邯鄲抓去比試,砥礪劍道。杜青樓也不是那種離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諸多客卿也都談得來,是願意放低身架去熟絡關係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數樂意給山寨草寇一個好臉色的顯貴清客,經常下山喝酒說笑。

今日主樓廣場外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他第一時間就跟去了,不過只是站在拐角處窺視,沒露面,一名從其身邊掠過的客卿還有過出聲譏諷冷哼,杜青樓也不介意被唾棄。見過了掛劍書生的精彩廝殺,他默默牢記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獨棟小樓二層,不去拎起時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揀起了一根極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筍筆,筆頭為羊毫長鋒,擅長書寫蠅頭小楷。他凝神靜思,將腦中所記迅速過濾一遍,緊接著在一小塊方寸熟宣上下筆如飛。吹乾墨汁後,手指一捻成捲筒,塞入那截短小筆帽內,拿硯泥堵死後,起身去打開一隻豎格通風的楠木箱櫃,拿起一隻黑布籠罩的竹編鳥籠。扯去布料,竹籠內站立有一隻頂笠鴿,眼珠如綠水,故而又名綠滴水,是短程信鴿里的一流品種,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內傳信,爆發力堪稱第一,快捷過鷹隼。用絲線綁好輕質竹管筆帽,他在夜幕中朝窗外丟出這只不起眼的綠滴水。

杜青樓放出信鴿以後,到樓下拿出一壺酒,坐在一條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飲自斟,一隻手下意識撫摸著楠木椅柄。沈門草堂不鍾情紫檀黃楊和紅酸枝那幾種北莽皇木,唯獨嗜好收藏巨木楨楠做裝飾。楠木是中原地區江南四大名木之首,自古以來便有楠香壽人的說法,草堂內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為珍貴的金絲楨楠,如杜青樓一流不打緊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黃芯楠做傢具擺設,也算有些紋美木紫生清香的派頭。對於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來說,有這麼一張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們兒,實在是沒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樓不是尋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與眾多同僚滲入江湖各大宗門一樣,他受命潛伏在沈門草堂,事無巨細,都要飛鴿傳信據實稟報,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緊急狀況,可以酌情處理。至於情報的過濾篩選,不需要他一個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樓自認身份隱蔽,並未被草堂識破,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幾隻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驅逐下山?給沈門草廬熊心豹膽都不敢,這等於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臉皮,長樂峰草堂的安樂也就到頭了。

杜青樓心情漸好,喝酒也就越發喝出滋味,舌尖正悠悠回著餘味間,驀地瞳孔劇烈收縮,杜青樓站起身,朗聲問道:「何人造訪?」

無人應答,拴緊的房門門閂被某種鋒銳之物割斷,然後門被輕輕推開,杜青樓一腳踢去楠木椅,就見一襲錦衣女子如蝴蝶飛入,不見如何動作,椅子便悄然落地,房門也掩上了。杜青樓貼靠向一根樑柱,正要抽出袖劍,抬頭只見兩抹華麗衣袖旋柱飄動。

好似一叢錦簇芙蓉,繞樑而開。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這讓杜青樓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內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膽,行蹤一經暴露,便要自盡,只不過杜青樓絕不認為草堂有人會殺自己,最近兩年也就懈怠下來。進入這張蛛網以後,沒聽說過為形勢所迫而咬毒自盡的同僚,倒是只聽說過有一個酗酒過度誤殺自己的可憐蟲。杜青樓馬上就知道自己有多蠢了,來者不光是掐住他的脖子,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就斬斷了他四肢經脈,便是鬆手,他也只能像一攤爛泥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這等手法,嫻熟得好像巧婦下廚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這般的尤物動人!

最為驚心動魄的,是她那異常猩紅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無疑的杜青樓恍惚間只想知道是什麼胭脂,令她狐媚之餘如此冷艷。

她輕聲笑道:「你送給三百里外雄雞鎮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艱難發出沙啞聲音的杜青樓問道:「你是誰?」

她本來不想回答,卻沒來由眯起眼兒媚如月牙兒,嬌聲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這個答案美不美?」

陰溝裡翻船的杜青樓差點被這句話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著他並不貪生怕死,甚至連那嚴刑拷打都視作兒戲,只不過身陷死地,而且毫無還手之力,關鍵兇手還是這樣一位年輕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讓杜青樓有些茫然,兇狠都兇狠不起來,至於江湖上盛傳的所謂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更是說不出口——太傻了。

杜青樓死死盯住這名殺手,只知道她是單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這些消息都寫在那封信上,因為白日放飛信鴿太過扎眼,為小心起見,杜青樓一般都在子時左右傳遞密信,方才還在慶幸遞傳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這不就趕早不如趕巧,正好將那名年輕劍士的消息一併寫上,怎料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問道:「那隻綠滴水還沒死,要不你換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樓眼神古井不波,平靜問道:「這麼做我就能活下來?」

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不能。」

杜青樓譏諷笑道:「那為何要寫?」

她眨了眨眼睛,嬌媚笑道:「我一直以為年輕時候能活長久一些,是很幸運的事情。」

杜青樓突然說道:「我寫!」

她搖頭道:「三言兩語,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給你在信上耍心計動手腳的機會了。」

咔嚓一聲,很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響,可憐捕蜓郎死不瞑目,靠著樑柱癱軟滑落,歪腦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屍體,錦繡裙擺搖曳間姍姍而行。登上二樓,看了眼那隻象牙雕筆筒,一下子就揀選出那根春筍羊毫長鋒筆,以手指做刀,彎腰割下與手上密信絲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沒有急於下筆杜撰消息,她在書案上挪過幾本杜青樓經常翻閱的書籍,仔細瀏覽了一些杜青樓考評的筆跡,這才伸手探入衣領,從豐腴壯觀的胸脯間掏出那隻綠滴水,這幅場景若是被杜青樓瞅見,估計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女子隨手將信鴿放在書案上,解開捆綁絲線,摘下筆帽,用指甲剝去封泥,抽出密信,對比筆跡,果然大有不同,她拿手指點了點綠滴水信鴿,輕聲笑道:「跟你一樣,都是不肯老實的滑頭。」

她突然放下羊毫長鋒,眼神炙熱起來,一隻手伸入自己雙峰間,眼神迷離,細微嗓音如泣如訴,許久以後,終於止住了膩人嬌喘,壓抑著長呼一聲道:「世子殿下……」

沈門草堂府邸上下儘是雞飛狗跳,夜色越深,大紅燈籠越掛越多,許多關係好的閑散清客都開始聚頭竊竊私語,沒來得及湊近那場廝殺的草廬人士,都聽得一驚一乍。圍剿那名上山尋釁的年輕劍士,賠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說,連廬主沈秩都被一劍透心涼,因為有劍氣翻滾如山崩潮湧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著不慎死於非命,並未惹來太多檯面上的揣測。收拾完殘局,紫衣沈開闔就去後山叩開一扇柴門,跟一名鬚髮皆白的說了山頂概況,老人一言不發,最後死死盯住這個孫子的眼睛。沈開闔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尤其是腰桿筆直。老人在長樂峰好像是退位以後頤養天年的太上皇,總算開口說話,語氣平淡無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話柄。」

沈開闔撲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孫兒不孝!」

此時不被這個孫子觀察神色,老人這才慢慢滲出疲態,好似一張擺放多年的宣紙,滴入濃郁墨汁,終歸是要遲些才吃墨。不再提起這一茬,他問道:「那名敦煌城來的女子如何了?」

沈開闔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亂下山,還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聲道:「你漸次疏離那位橘子州持節令,不能露出馬腳,徒惹厭惡,但我代替你爹為你划出一條底線,你若還敢過界,執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當籌碼去賭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經有了幾位曾孫兒,沈秩死了,鍾離邯鄲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個。如果扶不起來,為何扶你?」

始終低頭的沈開闔應聲道:「孫兒知曉輕重了。」

老廬主閉目凝神,沈開闔等了片刻,這才起身彎腰告退。

註定天亮時分就要滿山縞素了。

山風蕭索。老人睜開眼睛望向門口,「貴客既然路過,不妨進門一敘。」

豐腴尤物的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門而入,徑直坐下。臉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問道:「姑娘可是與那目盲琴師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錦麝?」

女子拿手指摸過紅如鮮血的嘴唇,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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