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茶樓世子聽書,痴桃子惜別鳳年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嘆息一聲,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茶,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再見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沒好臉色了,肯定是在為那一拍耿耿於懷,徐鳳年也就樂得裝傻,抱著陶滿武走下樓,緩緩離開夜深人靜的瓶子巷,出樓時朝四樓一處窗口擺了擺手。

喜意慌張躲過身子,滿是羞意恨恨罵道:「流氓!」

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著嘴唇,媚眼朦朧,此時她的媚態,幾乎舉城無雙。

徐鳳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著心愛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翹起,抱著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鳳年眯起眼,內心並不如他表面那般輕鬆閑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麵皮這類可以親見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個做傀儡的偽世子,一趟北行,意味著整個北涼王府智囊的縝密運作,實在是在暗地裡做了太多隱蔽事情。例如徐鳳年如今身上這張以備出留下城以後的路引,就意味著他來自一個無比「真實」的姑塞州家族,是一個如假包換做瓷器生意家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張生根麵皮也因此而來,而那個可憐的正主篤定了不知死在何處,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葬入祖墳,豎起墓碑。一環扣一環,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徐驍明言,只要世子殿下出了北涼,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護駕,李義山與當局者都毫無異議,因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隨,就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須知北莽有一張緊密蛛網,籠罩整個皇朝。而這一隻只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網上一丁半點的風吹草動。

朱魍是「蛛網」的諧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創建,模仿離陽王朝的趙勾,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竿捉蝶捕蜻蜓,聽著詩情畫意,卻是血腥無比,一旦被黏粘在桿上,就要人頭落地,因為這個陰暗機構可以先斬後奏,足見北莽女帝對李密弼的信賴,故而後者一直被視作第九位影子持節令。無法想像,這名權傾朝野染血無數的劊子手已經手刃數位耶律皇室成員,慕容氏子孫更是大多死於他手。在二十年前,他還只是一名鬱郁不得志的東越寒族落魄書生,興許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註定要蟄蟲一遇風雨化成龍。李義山曾說,死一個李密弼,等於斬去北莽女帝一眼一臂。

可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書生,算是暗殺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賜死,實在沒有被刺殺的可能。

澹臺長安是真風流還是假紈絝,徐鳳年一時間看不穿,但將入飛狐城所有細節權衡算計以後,確定並無露出馬腳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擾,說到底,大不了殺出城去。

陶滿武突然小聲說道:「你走了以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不過喜意姨有說你是流氓。」

徐鳳年點頭笑道:「你知道什麼。女人說你是流氓,是夸人的言語。」

陶滿武哦了一聲,約莫是報復他不許與喜意姨說話,不斷重複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鳳年撇嘴譏諷道:「這位小姑娘,想讓本公子拍你屁股蛋,還早了十年!」

陶滿武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他懷裡,這次只說了一遍:「流氓!」

借著城內青樓林立的東風,飛狐城夜禁寬鬆,甚至這個時分仍有許多擔貨郎托盤擔架來到街上,歌叫吆喝買賣。陶滿武是個小吃貨,填不飽肚子就睡不安穩,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徐鳳年,於是掏了塊小碎銀一口氣買了兩碗紫頸菊花瓣熬成的金飯與幾樣糕點。到了客棧,正是李六守夜,以往這個點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來回了趟瓶子巷,興奮得不行。徐鳳年要了張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壯憨厚的小夥子說了聲好咧,也不與這位徐公子太過客氣生分,見昵稱桃子的小姑娘捧著條精美瓷枕,也吃不準什麼來路,並不多問。徐鳳年指了指樓上,陶滿武就停下吃食動作,連忙抹嘴起身,徐鳳年把剩下的糕點都送給李六。

到了房中,背對陶滿武,徐鳳年馭出那柄暗殺過閘狨卒的飛劍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飛劍上一抹,看似輕描淡寫,卻玄機重重。十二柄出爐時辰各有不同的飛劍胚子,紋理也是天壤之別,飲血成胎這個細工慢活,鮮血多一絲則滿溢傷劍紋,少一絲則劍氣衰弱,紋理好似通靈飛劍一張嘴,容不得半點疏忽。徐鳳年沒有急著收回蚍蜉入袖,望著眼前那一抹如風吹清水起微漾的風景,輕輕嘆息。廣寒樓里的喜意,最讓他心生感觸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內那些好似離陽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擺設,美人榻、黑釉盞、三腳蟾蜍滴硯等等。徐鳳年進入龍腰州後一直陰霾的心情,終於好了幾分,青樓花魁尚且如此鍾情中原雅緻器物,想必逃竄擁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異鄉,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畝的富貴常態,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會死灰復燃的雅士習氣,終歸會潛移默化,對北莽權貴階層產生巨大而緩慢的影響,就如世子殿下養劍如出一轍,緩緩滲透入這個尚武好戰的蠻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極大度量接納了春秋遺民,大肆提拔士子書生,其利顯著,其弊卻隱蔽。風流不輸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臺長安便是一個絕佳例子,一籠龍舌雀能買多少匹戰馬多少甲胄兵器?

徐鳳年悄悄收起蚍蜉,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了眼趴在床上托腮幫凝視瓷枕的陶滿武,笑了笑,打趣說道:「小財迷,以後要是出城遠行,你也帶上瓷枕?不怕累?」

陶滿武一臉堅定道:「我可以背著錢囊,捧著瓷枕!」

徐鳳年點頭道:「很好,沒銀子花了,我就可以賣了瓷枕換酒喝。」

陶滿武緊張萬分,仔細瞧了徐鳳年一眼,如釋重負,咧嘴一笑。對於自己的靈犀天賦,小姑娘自打記事起,就一直懷揣著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沾沾自喜。徐鳳年好奇問道:「你能看穿人心,是連他們心裡言語都知道,還只是辨別心思好壞與心情轉換?」

陶滿武猶豫了一下,死死閉著嘴巴。

徐鳳年笑道:「聽說飛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餅、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鵝鴨、段家羊肉飯從食,有很多好吃的;蘇官巷集市廟會上有羊皮影戲,有各種說書、士馬金鼓鐵騎兒,還有佛書參請,有榮國寺撲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術,有弄禽人教老鴉下棋,有這麼多好看的,想不想邊吃邊看?」

陶滿武哼了一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行,那明兒我自己去逛盪,你就留在客棧抱著瓷枕數碎銀好了。」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兩聲。

徐鳳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燈,在床上靠牆盤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個滾兒,趁機輕輕踢了他一腳。徐鳳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個時辰後還要飼養飛劍黃桐,好在大黃庭能夠讓人似睡非睡,養劍十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勞心勞力,不至於太過睏乏,事實上就算沒有攤上養劍這樁事,徐鳳年也不敢睡死。過了半晌,習慣了在徐鳳年懷裡依偎著入睡的小姑娘鬆開冰涼瓷枕,摸摸索索鑽入溫暖懷中,很快就打著細碎微鼾,安穩睡去。徐鳳年依次養劍三把,天色已泛起魚肚白。把陶滿武裹入棉被睡覺,徐鳳年拿起就放在床頭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個神清氣爽的懶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談不上好壞,也就不庸人自擾,酣暢淋漓斬殺謝靈以後,且不論開竅帶來的裨益,整個人的心態與氣質也都渾然一變。

窗外漸起灰幕小雨,淅瀝瀝春雨如酥,輕風潤物細無聲。陶滿武悠悠醒來,看著那個背影,怔怔出神。這個世界在她眼中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光華,大多數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發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暈,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則有紫氣纏身;將死之人,則是黑如濃墨;壞人殺氣勃發時,會是猩紅,刺人眼眸;像喜意姨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內外暖黃。世間萬物,在陶滿武眼中分外絢爛,越是長大,便越發清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深紫透染金黃,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

陶滿武不會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覺,便會被視作是釋教的活佛轉世,是道門的天人降世,可惜謝靈不知為何不曾識貨,若是將注意力放在她這顆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說不定可以借力一舉重返巔峰時的指玄境界,至於事後是否受到氣數反撲,相信以魔頭謝靈誓殺洛陽的執念,斷然不會在意。

徐鳳年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審視,等她收回視線,才轉身笑道:「吃過了早飯,帶你去看廟會。」

陶滿武一臉疑惑,約莫是不理解他為何大發慈悲,在她看來,這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壞蛋傢伙精明而市儈,讓自己吃足了苦頭,怎麼才一晚上就變了口風?

徐鳳年輕笑道:「我已經想好,到時候獨自離開飛狐城,就不帶你這個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誤你吃穿,肯定比跟著我要舒服愜意。這不趁著還在一起,假扮幾天好人,省得被你記恨。我可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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