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獅子樓琴返指落,蘆葦盪劍拔弩張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徐鳳年回到客棧無所事事,就去姜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兩人在桌上鬼畫符,擱了兩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兩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龍飛鳳舞。此時約莫是小泥人嫌棄老劍神寫字越界,侵佔了她的地盤,因此她鼓著腮幫瞪眼相向,老劍神只得收斂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興緻,低頭一吸,將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姜泥看到徐鳳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亂一抹,將桌上水字都一股腦擦去。徐鳳年調侃道:「跟老前輩練字?還不如偷偷跟著練劍呢,神符總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輩隨便教你幾手絕技,不就能把我給甩出去十條大街那麼遠了?要是不小心學成了兩袖青蛇,嘖嘖,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劍仙,多威風,什麼王仙芝、鄧太阿啊,見面都要跟你客套熱乎。到時候你千萬記得去跟高手們說上一句,『我姜劍仙當年給徐鳳年那草包當過丫鬟』,嘿,想想就牛氣。」

姜泥怒氣沖沖道:「練字要你管?!誰給你做丫鬟!誰要練劍給你長臉面?!」

徐鳳年一屁股坐下,促狹問道:「怕吃不住練劍的苦頭?」

姜泥剛要抓水碗去砸,結果就被早有預料的世子殿下拿綉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別動手,今天沒工夫跟你鬧騰,我是來找老前輩取經的,你要愛聽就坐一邊涼快著,不愛聽就麻煩你走上兩步。」

姜泥咬牙道:「這是我的房間!」

徐鳳年不搭理這隻被踩到尾巴的小野貓,將從海量秘籍中攫取出來的十幾招招式簡明扼要地說與老劍神聽。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煩,掏了掏耳屎,輕輕彈掉,徐鳳年說到後來,老頭兒雖說還是蹺著二郎腿,但已經不去掏耳屎噁心人,端起只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邊喝一邊聽,沒點頭沒搖頭,古井無波。徐鳳年說完見老劍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詳細拆解了一遍,將招式根源所在的書籍名稱都提了一遍,再將自認為應當如何連綿融會也說了一下,結果老劍神只是眯眼喝酒。徐鳳年有些氣餒,伸手去拿起姜泥練字用的小碗,將白水一飲而盡,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惱,早前沒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說到口乾舌燥的徐鳳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地望向半天沒動靜的老劍神。

反正什麼都沒聽懂的姜泥幸災樂禍道:「三腳貓呀三腳貓,不配啊不配。」

這個不配,自然是來自當初襄樊城外白衣觀音的那句不配雙修,這些時日姜泥總拿這個去嘲諷世子殿下,很是解氣。老劍神始終在神遊萬里,總算是收回視線,瞥了一眼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初聽你嘮叨,老夫覺得聒噪,你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是武道末流,剛想罵你幾句,沒來由想起一個故人的一樁往事。王仙芝年歲與老夫和齊玄幀其實差不多,但論成名,卻晚了很多年,他當年也是與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數,老夫和當時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對敵,總能看到這廝遠遠觀戰的身影。與老夫當時久久止步於天象神仙兩境之間不同,這老小子卻能愈戰愈勇,現在回想起來,世人都說王仙芝悟性無雙,因為觀戰一次便可對天下武學過目不忘,所以才有後來徒手摺斷天下劍的絕世修為,並不準確。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鍊氣士,抓起身邊一些丹石,卻不止於丹石本身,都被他丟入丹爐,融匯一爐。老夫的兩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龍,所以世間高手與王仙芝對敵,都將其視作一塊砥礪自身修為的最佳磨石,這是好事,奈何磨礪以後,本事有所提升,卻總是追不上王仙芝這鳥人的腳步,才有了無數高手們不約而同有『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兒們牢騷。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鳳年訝然無語。

老劍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習武,連把王仙芝趕下天下第二寶座的那點志氣都沒有,你小子還練個屁的刀。」

徐鳳年無奈道:「王仙芝自稱第二,誰不當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劍神搖頭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這麼認為,王仙芝說自己第二,一半是傲氣,還有一半就是這傢伙的自知之明了。世上總會躥出一兩個不可以常理而論的怪胎,至於這些怪胎是出自佛門還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只有天曉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戰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曉得了。當時齊玄幀死後,老夫本以為王仙芝總算要揚眉吐氣了,不承想至今還是天下第二,想必齊玄幀死後又出現了連王仙芝都忌憚的陸地神仙,否則以王仙芝的脾氣,不至於這般做作。老夫覺得這一屆武評正評垃圾得很,副評倒是做得不俗氣,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給江湖一個驚喜。尤其是剛剛在武當山上打了一架,差點把真武大帝的銅像都給拆掉的武當新掌教與龍虎山齊仙俠,後者有老夫當年的風範,你嘴裡的騎牛的,則像平時一聲不吭但一放屁全天下就都得捏鼻子去聞的齊玄幀。至於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這個年紀也能隨便一抬手殺死幾十號徐鳳年了。」

姜泥在一旁呵呵笑道:「真厲害,跟王仙芝相像呢。豈不是到了王仙芝這個歲數,就可以排到天下第兩百號高手了?」

徐鳳年被小泥人這個說法逗得捧腹大笑,轉頭說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長命百歲,怎麼都得活到王仙芝那個歲數。」

姜泥懊惱不語。

徐鳳年哈哈笑道:「以後本世子闖蕩江湖碰上不順眼的高手,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比天下第兩百號高手高的高手!」

老劍神揮手道:「去去,老夫還要陪姜丫頭練字。」

徐鳳年就這樣被趕出了房間,關門的時候不忘朝姜泥伸出兩手,一手豎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歲,一手兩根手指,意思則是天下第兩百號高手,看得姜泥火冒三丈,關門後,賭氣道:「不練字了!」

遭了無妄之災的老劍神愕然道:「為啥不練字?」

姜泥氣鼓鼓道:「沒心情。」

老頭兒一臉鬼祟,輕聲慫恿道:「姜丫頭,試試看想著這桌面便是徐小子那張笑臉。」

姜泥猶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來練字簡直就是字字鐵畫銀鉤,入木三分。

老劍神此時有些明白為何徐小子那麼喜歡逗弄眼前這丫頭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堅定了心中要去與徐小子做一筆交易買賣。

再看姜泥練字,輕聲呢喃,善意提醒道:「劍與字同,最重一氣呵成。小泥人,來來來,老夫寫字你來念。」

姜泥哦了一聲,看著老頭兒手指,默念道:「朝游東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膽氣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劍當空氣雲錯。連喝三回急急去,只見空里人頭落。世人道我在登階,早過巍巍十八樓……」

老劍神洒脫寫字時,瞥見姜泥不僅在讀,而且這丫頭情不自知地用手指跟著在桌上書寫,與他桌上所寫詩句不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老劍神以斷臂姿態入世以後,第一次喝酒不多卻酣醉。

房間內劍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誰手。

魚幼薇慵懶地趴在桌上,白貓蹲在她眼前,蜷縮起來,像一團雪。

魚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兩爪抱住,憨態可掬。

早已不是涼州頭號花魁的女子笑道:「還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無憂無慮,想見你時你在身邊,不想見你就不見你,也不怕你記仇。」

她更不是那個曾被喚作魚玄機的少女了,臉頰貼在微涼桌面上,伸手去摸著寵物的毛茸茸腦袋,自言自語道:「你想不想離了我獨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註定無法開口說話,她便自問自答道:「即便一開始會想,可習慣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這樣不好也不對,但偏偏走不掉也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個花瓶兒,還是不算好看的那種,能活著,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過院里的丫鬟們,比不過那些獨自行走江湖的女俠,比不過一個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連爹娘都忘了,連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過誰?這樣的你,值得誰去多說幾句話?」

「你總會老去的。」

……

外頭,世子殿下靠著房門默不作聲。

「道不可道,禪沒的參,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師父,你又傷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婦,也會如此的。」

「唉,肯定是師娘又去山下買胭脂了。」

「師父,你這幾天總去磨菜刀做什麼?」

「磨鋒利了,好砍人。」

「啥?師父你別想不開啊,我們已經是出家人了,若再想不開,那些上山燒香的佛門信徒該咋辦?雖說師娘和東西總愛亂花錢……」

「跟東西和你師娘沒關係。」

「哦,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順眼了嗎?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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