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

「溫華,沒錢買不起好劍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著把破木劍去名動天下。到時候按照兄弟約定,你請我吃牛肉,我給你叫好。」

繼坦坦翁桓溫、理學宗師姚白峰等人之後,劉懷在不惑之年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之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轉任別處館閣衙門,最終死於國子監左祭酒任上。

其間這位離陽歷史上最年輕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離陽新帝的招徠,不去做禮部尚書,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學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後一次在國子監授課,不合常理地專門為滿堂北涼讀書人講學。

老人手中拎著一壺綠蟻酒,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開課授業之前,舉起手臂,輕輕搖晃酒壺,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這壺酒賣多少銀子嗎?你們肯定猜不到,如今這壺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釀的綠蟻,也不過六十文而已。記得在那個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頭回喝酒,就是咱們北涼道的綠蟻酒,那叫一個貴啊,某人只給我剩下小半壺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兩銀子!當時還真沒覺得好喝,只覺得喉嚨滾燙,如果不是當時身無分文,加上是糊裡糊塗賒賬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綠蟻酒吐了。而這個某人呢,還大言不慚說是看在北涼同鄉的分上,三兩銀子的酒賣我六兩了,你們說這傢伙心黑不心黑?」

在國子監求學的年輕士子們頓時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確很黑心對不對?嗯,這個傢伙你們其實不陌生,曾經短暫擔任過咱們國子監右祭酒,所幸很快就捲鋪蓋滾蛋了。他姓孫名寅,你們沒猜錯,正是咱們太安城的那位『孫老五』,把尚書省六部衙門除了兵部之外,擔任過五部尚書的孫寅孫大人!」

北涼士子們先是下意識噤若寒蟬,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若說別的官員,別說什麼位列中樞的正二品尚書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絕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孫老尚書不一樣,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你們小輩,只要不欺負我氣力不濟當場揍我,那就都沒事,當面暗中罵我都無妨,我孫寅自從當上大官後,就從不罵比自己官小的人了,為啥?反正看不順眼,就直接讓他滾蛋,還罵他作甚?只有當官比我大的,嗓門比我粗的,我才只能罵一罵,過過乾癮罷了。」

孫寅不是脾氣好,反而脾氣奇差,可偏偏是這麼個傢伙,要麼對他痛恨畏懼至極,要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連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孫老兒每次在朝會上指著鼻子跳腳罵人,不管當下朕覺得有理無理,絕不忙著下定論,每次都先裝在耳朵里,等徹底回過味兒,才決定是回罵他一通,還是賞他幾壺好酒。」

先後輾轉尚書省五座衙門且都當上尚書的孫寅,與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當世唯一能夠在罵人一事上穩穩壓過孫寅的傢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僅僅入京三次的北涼道老經略使,天底下擔任經略使一職最久的封疆大吏——陳亮錫!就只有他了。

半輩子的經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離陽朝廷專門用以形容官場上某人的長久不挪窩。

前者是指陳亮錫,後者便是說劉懷。

老人等到眾人恢複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像當年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動身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幫別地士子,衣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後,便陰陽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陽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佔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色,也有風水輪流轉後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粗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作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嘴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官最末。世人笑罵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儘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情堅毅,極具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個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身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身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發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色發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黨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硬!」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陽朝廷上,向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承想倒是被視為涼黨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之於口!

「在我劉懷心中,有涼黨,老一輩當中,只說跟我差不多歲數的,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在世,例如老首輔陳望,有老尚書省孫寅,有老翰林嚴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謝西陲、陳亮錫、曹嵬、郁鸞刀、李翰林、陸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書文、洪驃等等,他們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問自答道:「這麼多日後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們涼黨成員,你們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頭,滿臉鄙夷道:「啥?你們說我好像忘了那位?那個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隱居的老侍郎老學士?因為他啊,根本就不是個東西嘛!當然了,我罵他不是個東西,已經罵了很多年了。不過你們可能不清楚一件事,這個老東西在晚年也是試圖以北涼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晉蘭亭一門心思想要認祖歸宗,可咱們當老祖宗的,根本就不樂意認這個孫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稱吵架第六,僅在當官之前,只是聽這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言語,這個所謂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驟然高聲道:「離陽兵部,先後三任尚書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鸞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當年北涼邊軍!

「四十年,武將美謚,半出北涼!

「何其壯哉!

「我北涼!何其壯哉!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裡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的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祥符四年春末。

雨潤如酥。

大學士府,一座臨湖小榭,檐下掛落精緻玲瓏。

兩位同齡人並肩而立,一位是年紀輕輕的國舅爺嚴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門任職的孔鎮戎,當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鎮戎沉聲道:「兵部剛得到消息,北莽大軍在拒北城外折損嚴重,但是龍腰州的糧草兵力增援,始終沒有中斷。拒北城打得慘,懷陽關那邊更是慘烈,涼莽這場仗,最少還得拖上兩三個月。」

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胸,咧嘴笑道:「李翰林這傢伙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成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後,他與郁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包括姑塞州在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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