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從夏日伊始,我們把輕薄的床墊抬到厚重的橡木桌子上,在寬敞的窗戶前做愛,直至此舉終顯無謂。總有微風吹進房間帶來四層樓下碼頭的氣息。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幻想,造物的幻想,事後我們躺在巨大的桌面上,在那悠深的沉默里我微微聽到它在又跑又抓。這是我頭一回察覺,這聲響讓我不安,我想和西瑟爾說說才能放心。她沒什麼要說,她從不作抽象表述,也不評價環境,而是活在其中。我們望見海鷗在頭頂上那方天空盤旋,或許它們一直都在高處看著我們,這才是我們的話題,對眼下稍作自娛的遐想。西瑟爾總是任由事情主宰自己,攪咖啡,做愛,聽錄音帶,眺望窗外。她從不說諸如我很高興,或是有點糊塗;我想做愛,或是不想;抑或我厭倦了家裡的爭吵,她永遠不置可否,於是我只好獨自忍受做愛時自己滿腦子類似罪惡感的雜念,又在事後獨自傾聽它在寂靜中窸窸窣窣。直到有天下午,西瑟爾小睡醒來,從床墊上抬起頭說:「牆後面是什麼聲音在撓?」

我的朋友們遠在倫敦,他們曾寄來痛心而深沉的信,他們還會幹什麼呢?他們算老幾?他們這是幹嗎?他們和我一般大,十七八歲,可我假裝不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寄回了明信片,告訴他們,我找到一張大桌子和一扇敞亮的窗。我很快樂,生活看起來很簡單,我在做鰻魚籠,找到人生目標真是太簡單了。夏日綿綿,我沒有再收到他們的來信。只有阿德里安來看我們,他是西瑟爾十歲的弟弟,他來是為了逃避破裂家庭的折磨:母親反覆無常的脾氣;姐姐們沒完沒了的爭彈鋼琴;還有父親偶爾難堪的到訪。西瑟爾和阿德里安的父母在經歷了二十七年婚姻並收穫了六個孩子之後互相憎惡只能作罷,最終無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父親搬到幾條街外的一家小旅館,為的是離孩子們比較近。他是個業已賦閑的生意人,相貌好似格里高利·派克,樂天派,懷揣滿腹有趣的掙錢計畫。我以前常在酒吧里見到他。他不願談論本人的失業或是自己的婚姻,他也不介意我和她女兒同住在碼頭上面的屋子裡,而是跟我大講他在朝鮮戰爭的歲月;他跑國際業務時的情形;還有他那曾經營私舞弊的朋友而今卻高高在上封了爵;後來有一天說到了奧斯河裡的鰻魚,河床上如何有成群的鰻魚浮游,如果捉活的拿去倫敦賣能掙多少錢。我告訴他我在銀行里有八十英鎊,於是第二天我們買來了網、細繩、鐵絲圈、還有一個舊的儲水槽用來裝鰻魚。我用了之後的兩個月來做鰻魚籠。

晴朗的日子裡我拿著網、鐵絲和細繩出去,坐在碼頭的纜樁上幹活。鰻魚籠呈圓柱形,一端封閉,另一端有長長的錐形入口。它埋伏在河床,鰻魚游進去吃誘餌,以他們退化的視力是不可能再游出來的。友善的漁民們覺得很好玩。河裡倒是有鰻魚,他們說,你也能抓到幾條,但你無法以此為生。潮汐很快就會把你的網沖走的。我們會用鐵砣,我告訴他們,他們笑著聳聳肩,並向我示範了一種更好的方法把網綁定在鐵圈上,他們也都認同我有權親身嘗試。當漁民們駕船而去,我卻無心做活,我呆坐著看潮水一次次漫上沼澤地,鰻魚籠不用著急,不過我確信我們會有錢的。

我想用鰻魚計畫打動西瑟爾,我告訴她有人借給我們整個夏天一條划艇,但她沒什麼要說。於是我們轉而把床墊抬到桌子上,和衣躺下。這時她才開始說話。我們把手掌合在一起,她仔細檢查了兩隻手的大小和形狀,一邊看一邊評說,剛好一樣大,你的手指厚一點,你在這兒多了一塊。她用拇指尖量我的睫毛,希望她的也一樣長,她跟我講她小時候養過的狗,長著長長的白睫毛。她看著我被太陽暴晒過的鼻樑,又說到她兄弟姐妹中哪一個曬過之後變紅,哪一個變黑,她最小的妹妹有次說過什麼。我們慢慢脫去衣服。她蹬掉布鞋,說她的腳爛了。透過敞開的窗戶能聞見淤泥、海草和塵埃,我合上眼睛聽著,絮絮叨叨。她把自己這種自言自語叫做絮絮叨叨。而我一旦進入她的身體,就情難自禁,我進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脹的知覺和我們能在西瑟爾肚子里孕育生命這一常識無法分隔。我並非想要成為父親,我想的不是這個,而是卵子、精子、染色體、羽毛、魚鰓、爪子,那生命孕育之際的種種化學反應,在離我體尖僅幾英寸遠的暗紅色黏液上不可遏止地發展著。我的幻覺在於當直面生命的力量和亘古時,我是那麼無以自持,單只是這念頭就令高潮來得猝不及防。當我告訴西瑟爾時她笑了。哦,上帝。她說。在我看來,西瑟爾就在這一過程中,她就是過程本身,她增添了幻想的魔力。西瑟爾本應服藥的,可是每個月她至少忘記兩三次。我們心有靈犀地採取射在體外的方法,但極少成功。當我們滑過長長的陡坡墜入高潮,在那拼盡全力的最後幾秒,我努力掙扎著想脫身而出,卻像鰻魚一樣被造物的幻想緊緊抓住,那些生命,在黑暗中饑渴地等待,我哺之以狂瀉的白漿。在那些不經意的分秒剎那,我放任自己去哺育生命,管它是什麼,管它在子宮內外,只和西瑟爾一人做愛,哺育更多生命,在那融化的瞬間,這成了我整個生命的意義。我細心留意西瑟爾的經期,女人的一切對於我都是新奇的,不能想當然。我們在西瑟爾輕鬆而洶湧的月經途中做愛,享受快感以及混合經血的褐色黏稠。這時我感覺我們就是那黏液上的生命,我們就在其中,被由窗戶宣洩進來的雲朵哺育,被潮濕泥灘上太陽蒸騰的氣息哺育。我對自己的幻想感到惶恐,我知道沒有它我將無法獲得高潮。我問西瑟爾她會想些什麼,她咯咯地笑。沒有羽毛和魚鰓,至少。那,你會想什麼呢?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再追問,她又退歸沉默。

我原以為是我自己幻想中的生命在窸窸窣窣,但自從那天下午西瑟爾也聽到它並且開始不安,我意識到她的幻想也加入其中,這聲音出自我們的交媾。當我們做完後安靜地躺著,當我們空明澄凈時,便聽到它,極其悄然。那感覺像是一隻小爪子在胡亂地撓著牆,聲音是那麼杳渺以至於要兩個人才能聽得見。我們都認為聲音發自牆的某一角,可當我跪在地上把耳朵貼到踏腳板上的時候,它停了,我能感到它在牆的另一面,凝神屏息,在黑暗中等待。在隨後的幾個星期里,我們白天又聽到過幾次,夜晚也偶有發生。我打算問問阿德里安他覺得是什麼。聽,就是它,阿德里安,閉上一會兒嘴,你感覺那是什麼聲音,阿德里安?他不耐煩地豎起耳朵聽,可他安靜不了多一會兒。什麼也沒有,他叫道,沒有,沒有,沒有。他忽而變得異常興奮,跳到他姐姐背上狂呼怪叫。管它是什麼,他可不想聽到,他可不想被撇在一旁。我把他從西瑟爾的背上拉下來,我們順勢滾到床上。再聽,我摁住他說,又來了。他用力掙脫開,作高低忽悠的警笛聲,呼嘯著跑出了房間。他的聲音在樓下漸漸遠去,到完全聽不見他的時候我說,也許阿德里安真的害怕耗子。你是說,老鼠,他姐姐說道,把手伸進我兩腿之間。

到了七月中旬,我們在屋裡就不那麼逍遙了,凌亂和不適與日俱增,看起來還不太可能和西瑟爾說。阿德里安這時每天都到我們這兒來,因為暑假到了他在家裡根本待不住。我們聽見他從四層樓下一路高叫一路跺腳,以他特有的方式不期而至。他聒噪地衝進來,炫耀他的手倒立,還動輒跳到西瑟爾背上想吸引我的注意,其實他心懷忐忑,生怕我們不把他當玩伴,要打發他走打發他回家。他也為不再弄得懂他姐姐而不安。曾幾何時,她總是隨時準備應戰,她可是個打架的好手,我聽他這麼跟他的朋友吹噓,並引以為豪。現在他姐姐完全變了個人,她沒好氣地推開他,她情願一個人待著什麼也不做,情願聽錄音帶。他的腳踩到她的裙子會惹得她很生氣,她的胸脯已經長得很像他母親,她跟他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跟母親一樣。下來,阿德里安。好了,阿德里安,好了,現在不行,等會兒。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姐姐只是心情不好,只是這一陣子,於是他滿懷希望地不斷挑釁,他多麼渴望時光倒流到他父親離家之前,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用小臂鎖住西瑟爾的脖子,把她朝後拖到床上的時候,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尋求鼓勵,他以為真正的紐帶在我們之間,兩個男人對一個女孩。即使看不到鼓勵他也毫不在意,他執拗地這麼以為。西瑟爾從來不會趕阿德里安走,她明白他為什麼在這兒,不過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有一回曆盡整個下午的折磨,西瑟爾幾乎是哭著黯然離開房間。阿德里安轉過臉來對著我,挑起眉毛作駭人狀。我剛想和他談談,可他已經怪叫一聲擺出一副和我搏鬥的姿勢。西瑟爾也不會在我面前說她弟弟,她從不評判人,因為她從不作評判。有時當我們聽到阿德里安上樓,她會瞥我一眼,只有她微微噘起的漂亮嘴唇才會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心思。

只有一個法子能讓阿德里安放過我們。他見不得我們身體接觸,這樣會刺痛他,著實讓他噁心。一看到我倆其中一個穿過房間向另一個走去,他就會無聲地向我們懇求,跑到我們中間,假作頑皮,想哄我們玩別的遊戲。最後實在沒辦法,他便抽瘋似的模仿我倆,讓我們看看自己的樣子有多愚昧。最後他無力支持,奪門而去,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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