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屍體。今天是星期天,無所事事。天氣很熱,沒想到英格蘭也能這麼熱。臨近中午,我決定出去走走。我站在屋外,遲疑,一時拿不準該往左還是往右。查理伏在街對面一輛汽車底下。他肯定是看見我的腿了,只聽他叫道:

「喂,怎麼樣?」這類問話總是讓人無從回答。我愣了幾秒鐘,支吾道:

「你好嗎,查理?」他爬了出來。陽光從我站的街這邊徑直射入他的雙眼。他伸手搭住眼眉,說道:

「你這會兒是要去哪兒呢?」我再一次被問住了。適逢星期天,無所事事,天又太熱……

「出去,」我說,「走走……」。我走過去打量著汽車引擎,儘管對此我一竅不通。查理是個對機械很在行的老傢伙。他幫街坊們和他們的朋友修車。他從車邊兜過來,兩隻手拎著一套沉重的工具。

「這麼說,她死了?」他站在那兒用一塊廢布擦著一把扳手。自然,他早就知道了,只不過想聽聽我的說法。

「是啊,」我對他說,「她是死了。」他在等我繼續說下去。我斜靠在車的一側。車頂燙得摸不上手。查理還在提我,「你最後見到她在……」

「在橋上,我看見她沿著運河跑。」

「那你看到她……」

「我沒看見她掉下去。」查理把扳手收進工具箱。他正準備爬回汽車底下,並以這種方式宣告談話結束。我仍然在躊躇該走哪條路。在消失之前查理說道,「作孽,真是作孽。」

我朝左邊走去,因為我恰好面朝那邊。我走過幾條由女貞樹籬和滾燙的泊車分割成的街道。每條街上都聞到同一股煮午飯的味道,敞開的窗戶里傳出同一套電台節目的聲音。我碰見幾條貓狗,卻很少看到人,就算有也都隔著一段距離。我脫下外衣搭在胳膊上。能依樹臨水當然最好,可倫敦的這一區沒有公園,只有泊車位。倒是有一條運河,褐色的河水在工廠之間穿梭,流經一處廢品站,小簡就淹死在裡面。我走到公共圖書館,儘管一早知道今天它不開門,我還是喜歡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現在我就在這兒坐著,坐在一塊不斷萎縮的陰影里。一陣熱風吹進街道,捲起我腳邊的雜物。我看見路中央吹起一張報紙,是《每日鏡報》的某一頁,頭條標題露出一部分「……的人……」。四下無人。街角傳來的冰激凌車的叮噹聲讓我意識到自己渴了。鈴鐺奏出莫扎特鋼琴奏鳴曲中的一段,在旋律當中戛然而止,好像鈴鐺被人踹了一腳。我快步走過去,可是當我走到街角時它已經不在了。不一會兒又傳來它的聲音,聽上去分明已走出了很遠。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個人也沒碰見。查理已經進屋,他剛才修理的那輛車也不見了。我從廚房水龍頭裡接了點水喝,不知從哪兒讀到過,倫敦的水龍頭裡放出來的一杯水相當於已經被五個人喝過了。水裡有一股金屬味,這使我想起他們停放小女孩的不鏽鋼台,她的屍體。他們可能就是用自來水來清洗太平間的檯面。晚上七點我要去見女孩的父母,不是我想見,這是警官的主意,幫我做筆錄的那個。我本該強硬一點,可他在我身邊轉悠,讓我害怕。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用手抓住我的肘部,這大概是他們從警校里學來的伎倆,用以獲得所需的權威。我正準備離開那幢大樓時他叫住了我,把我押到一個角落。我沒法掙脫,除非與他搏鬥。他聲音低啞,話不失禮卻語鋒迫人:

「你是女孩死前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他把死字拖得很長。「她的父母,嗯,當然想要見見你。」他握住我的時候就有那種權威,話中夾雜的暗示讓我害怕,不管他其實是在暗示些什麼。他那雙握住我的手又緊了緊:「所以我跟他們說你會來的。你和他們差不多算是隔壁鄰居對吧?」我看向別處,點了點頭。他笑了,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儘管如此,這也算是件事,一次見面,好歹讓這一天有點意義。下午晚些時候我決定洗個澡,打扮一番。大把時間有待消磨。我翻出一瓶從沒打開過的古龍水和一件乾淨的襯衫。放洗澡水的時候我脫掉衣服,凝視著鏡子裡面自己的身體。我是個長相可疑的人,我知道,因為我沒有下巴。儘管說不出緣由,在警察局裡甚至還沒等我作陳述他們就開始懷疑我了。我告訴他們當時我站在橋上,我從橋上看見她沿著運河跑。那個警官說,「哦,那倒是相當巧合,不是嗎?我是說,她和你住在同一條街上。」我的下巴和我的脖子互為一體,它們不分彼此,滋生懷疑。我母親也長成這樣,直到我離家之後才發覺她形容怪異。去年她死了。女人不喜歡我的下巴,她們從不靠近我。我母親也一樣,她從未有過朋友,無論去哪兒都是一個人,哪怕是節日。每一年她前往利特爾漢普頓的時候,都是獨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面朝大海。到生命的最後階段,她尖瘦而乖戾,活像一條小靈犬。

在上星期四見到簡的屍體以前,我從未曾對死有過什麼特別的想法。有一回我見到過一條狗被碾死,車輪從它頭頸上軋過,眼珠迸裂。可我無動於衷。我母親死的時候我躲得遠遠的,多半出於冷漠,也因為厭惡我的那些親戚們。對她死去的樣子我也沒有好奇心。我想我自己的死將會和她一樣,蒼老而瘦削地躺在花簇中。那時我並沒有看見屍體。屍體把生和死擺在了一起。他們帶我走下石階來到一條走廊,我原以為太平間會是獨立建築,實際卻在一幢七層高的辦公大樓里。我們是在地下室,我能聽到樓梯角傳來打字機的聲音。警官已經到了,還有另外兩個穿制服的,他拉開彈簧門讓我進去。我沒料到她真的會在裡面。現在我想不起來當時我以為會是什麼,照片?也許,可能還會要簽一些文件。我沒有認真考慮過整件事。可她真的在裡面。五張高高的不鏽鋼台排成一列,天花板上盪下的長長的鏈條上懸著帶綠色鐵皮罩的熒光燈。她在離門最近的那張台上,仰躺著,手掌朝上,雙腿併攏,嘴張得很開,眼睛睜得很大,非常蒼白,非常安靜。她的頭髮還有一點潮。她紅色的裙子看上去好像剛剛洗過。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運河的氣味。我猜要是你見慣屍體,比如那位警官,這場面並沒有什麼特別。她右眼上有一小塊瘀傷。我忍不住想要摸摸她,但我意識到他們就在咫尺之外盯著我。穿白大褂的那個人像是在賣二手車似的輕巧地說,「只有九歲。」無人搭腔。我們都看著她的臉。警官手裡拿著一些文件轉到我站的檯子這邊。

「好了嗎?」他說。我們由那條長長的走廊往回走。上樓後我簽了一些筆錄,表明當時我正橫過鐵道線的人行天橋,看見一個小女孩——經辨認即樓下那位,在運河邊的纖道上奔跑。我沒怎麼在意。可不一會兒,我看到水面有一團紅色的東西沉下去不見了。由於我不會游泳,於是叫來了一位警察,他朝河面端詳良久,說什麼也沒有。我留下姓名和地址然後就回家了。一個半小時以後他們用繩索把她從河底拉了上來。我一共簽了三份。完事後我久久沒有離開那幢大樓。在其中的一條走廊里,我找了張塑料椅子坐下。在我對面,透過一扇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兩個姑娘正在辦公室里打字。她們見我在朝她們看,互相嘀咕了幾句,笑了。其中一個走出來,笑著問我是不是被約見的。我跟她說我只是坐坐,想點事。那女孩回到辦公室,靠過身去告訴她的朋友。她們不自然地掃了我一眼。她們懷疑我什麼,和其他人一樣。我倒並沒有認真回想樓下死去的女孩。她的影子在我腦海里有些迷亂,活著的和死去的,我努力不去理會她們。我坐在那裡一下午只是覺得自己哪兒都不想去。那個姑娘關上辦公室的門。後來我走是因為所有人都回家了,他們得鎖門。我是最後一個離開那幢樓的人。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穿戴好。我先把黑色西服燙了一遍,黑色在我看來恰如其分的,然後我挑了一條藍色的領帶,因為我不想黑得過頭。可就在差不多要出門的時候,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回到樓上把西服、襯衫和領帶全都脫了下來,我突然對自己的一番精心準備感到厭惡。為什麼我那麼渴望獲得他們的認可?我又換上了剛才穿過的那套舊褲子和運動衫。我後悔洗了澡,只好拚命地把脖子後面的古龍水洗掉。可是還留著另一種味道,那是我洗澡時用的香皂的氣味。星期四我用的就是同一塊香皂,那個小女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身上有股花香。」我出門恰巧走過她家的小院子。我沒理她。我盡量避免和小孩說話,因為面對他們很難拿準腔調,還有他們的直截了當也令我困擾,讓我無所適從。這個孩子以前我見過很多次,通常自己一個人在街上玩,或者看查理幹活。她從院子里走出來跟著我。

「你去哪兒?」她說。我還是沒理她,最好她快點失去耐性。況且我也沒想清楚要到哪兒去。她又問我:「你要去哪兒?」

我停了一下,說:「不關你的事。」她跟在我的身後,我正好看不到她。我感覺她在模仿我走路,不過並沒有轉過身去看。

「你是去屈臣氏店嗎?」

「對,我是去屈臣氏。」

她走上前和我並排。「可是今天它關門,」她說,「今天星期三。」我沒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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