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的最後一天

第一次聽到她笑時,我正趴在陽光下後院的草坪上,光著脊樑,肚皮貼著地。那年我十二歲。我不知道是誰,也沒動,閉著眼。那是一個女孩的笑,一個年輕女人的,短促而緊繃,像是在不知所謂地訕笑。我把半個臉埋到草叢裡,那草地我一個小時前剛割過,可以嗅到下面陰涼的泥土氣味。河面吹來微風,午後的太陽叮著後背,那笑聲輕拍過來,在我腦海里融為一體,別有滋味。笑聲停了,只聽見微風翻動我的漫畫書,艾麗斯在樓上什麼地方哭泣,一種夏天的滯重感在園子里瀰漫。然後我便聽到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我,我飛快地坐起來,猛地有點頭暈,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顏色。那是個胖女人,或者說胖女孩,和哥哥一道向我走過來。她那麼胖,胳膊都沒法從肩膀上順當地掛下來,脖子上堆著游泳圈。他們倆都朝我看,在說我。等他們走到近前,我站起來。她一邊和我握手,一邊繼續打量我,發出一種溫順的馬兒那樣的輕嘶聲。那就是我剛才聽到的,她的笑聲。她粉紅的手溫熱潮濕,像塊海綿,每個手指根那兒都有個小肉渦。哥哥介紹說她叫珍妮,會住在我們的閣樓上的卧室。她長了好大一張臉,圓滿如一輪紅月,又戴著厚厚的眼鏡,眼睛顯得如高爾夫球般碩大。她鬆開我的手時,我不知該說什麼。不過我哥哥皮特在不停地說,他告訴她我們要種些什麼蔬菜,栽些什麼花。又帶她在能夠透過樹林看見那條河的地方停了停,然後領她回屋。我哥歲數恰好是我的兩倍,他對這種場面很在行,說呀說的。

珍妮住進了閣樓。那兒我上去過幾次,去舊箱子里找東西,或者從小窗口裡眺望那條河。那些箱子里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一些碎布頭和衣服裁剪樣。也許其中一些的確是我媽媽留下來的。在一個角落裡有一疊沒有畫的畫框。有回我上去那裡,因為外面在下雨,而樓下皮特在和別人吵架。我幫何塞把那裡打掃出一塊來做卧室。何塞過去是凱特的男朋友,去年春天他把東西從凱特房間里都搬出來,住進了我隔壁的空房間。我們把那些箱子和畫框搬進車庫,把木地板染成黑色,鋪上地毯,又從我房間里把那張加床拆出來,搬上樓。有了這些,再加上一桌一椅,一個小櫥櫃,斜屋頂下只夠兩個人站立的空間。而珍妮的全部行李就是背包加一個小箱子。我幫她提上樓,她在後面跟著,氣喘得越來越粗,不得不在第三層樓梯的中途停下來歇一會兒。我哥哥皮特從後面跟上來,大家都擠了進去,就好像我們都要住到那裡,並且是第一次過來看似的。

我指給她看窗戶,從那兒她能望見河。珍妮坐著,碩大的胳膊肘擱在桌上。她在聽皮特講故事,不時用一條白色大手絹輕輕擦她那潮濕的紅臉蛋。我坐在她後面的床上,看到她的背那麼寬闊,而椅子下面她粉紅的粗腿,逐漸收細,末了擠進一雙小鞋。她渾身都是粉紅的。她的汗味充滿了房間,聞起來像外面新割過的草。我忽然想到,不能吸進太多這樣的氣味,要不我也會變胖。我們起身離開,好讓她安放行李。她連聲說謝謝,我走出門時,她又發出小小的嘶鳴,她那緊繃的笑聲。我在門道里下意識地回頭,看到她正望著我,睜著那雙被放大得跟高爾夫球似的眼睛。

「你不太說話的,是嗎?」她說。這似乎讓開口更難了。於是我朝她笑了笑,繼續下樓去了。

到了樓下,輪到我幫凱特做晚飯。凱特長得高挑憂鬱,正好和珍妮形成對照。我以後要是找女朋友,就找凱特那樣的。她很淡很白,即便是在這樣的夏天。她的發色有點怪,有次我聽山姆說那是一種棕色信封的顏色。山姆是皮特的朋友,也住這裡,何塞搬出凱特卧室時,他想把他的東西搬進去。但凱特挺傲,她不喜歡山姆,因為他太吵。如果山姆搬進凱特的房間,他肯定會把凱特的女兒艾麗斯吵醒的。凱特和何塞同在一個房間時,我總是會觀察,看他們是否會看一眼對方,可他們從來不。去年四月的一個下午,我去凱特的房間借東西,看到他們一起睡在床上。何塞的父母來自西班牙,他的皮膚很黑。凱特仰卧著,攤開一條胳膊,何塞就枕在那條胳膊上,偎依著她。他們沒穿睡衣,被子蓋到半腰。一個那麼白,另一個那麼黑。我在床尾站了很久,看著他們。似乎那是一個秘密,我發現的。凱特睜眼看到我,很輕聲地叫我出去。我很奇怪他們曾經那樣躺在一起,現在卻互相看都不看一眼。我以後要是睡在一個女孩的胳膊上,是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的。凱特不喜歡做飯。她要花很多時間去確認艾麗斯沒有把小刀塞進嘴裡,沒有把開水壺從爐子上扒拉下來。凱特更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或者幾小時幾小時地煲電話粥,我要是個女孩,也會更情願做這些。她如果回來晚,我哥哥皮特就得哄艾麗斯上床。凱特跟艾麗斯說話時總是神色憂傷。當她告訴她怎麼做時,總是說得很輕,似乎她並不是真的想和艾麗斯說話來著。她對我說話時也一樣,好像我們根本不是真的在談話。她在廚房看到我的背,就把我帶到樓下的浴室里,用一塊毛巾搽了些爐甘石水在我身上。我能從鏡子里看見她,她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說話時從牙縫裡發出聲音,半噓半嘆。當她想要我背上另外一塊對著光時,就推推或拉拉我的胳膊。她飛快地輕聲問我樓上的女孩長什麼樣,我說「她很胖,笑起來很滑稽」後,她又不置一詞。我幫凱特把蔬菜切開,擺好桌子。然後便走到河邊去看我的小船。那是我用父母去世時得到的一些錢買的。等我走到碼頭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河面成了暗黑色,漂著一片片碎紅,有點像過去閣樓上的碎布頭。今晚的河水流速緩慢,空氣溫暖爽滑。因為背被太陽曬疼了,沒法搖槳,我沒有解開小船,而是爬進去,坐在裡面感受河水靜靜的起伏,看那些碎紅布頭沉入黑色的水中,想著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珍妮的氣味。

我回來時他們正準備開飯。珍妮坐在皮特旁邊,我進來時她沒從盤子上抬起頭,甚至我在她的另一邊坐下時也沒有。在我身邊她如此龐大,卻還那樣俯在盤子上,讓人感覺她好像並不想置身於此,我有點為她感到難過,想和她說說話。可又不知說什麼好。實際上這頓飯沒人言語,大家都只是把刀叉在盤子里推前挪後,間或有人嘟囔一聲遞個東西。我們平常吃飯並不是這樣,總會說些什麼。但現在有珍妮在,她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安靜,都要大個,還埋頭在盤子里。山姆清了清嗓子,朝桌子一端的珍妮看去。其他人都抬起頭,等著,除了珍妮。山姆又清了下嗓子說,「珍妮,你以前住哪裡?」

因為一直無人開口,這話顯得硬生生的,好像山姆是在辦公室為她填表一樣。而珍妮呢,仍舊看著她的盤子,說,「曼徹斯特,」然後看著山姆,「一所公寓里。」接著發出小小的嘶鳴樣的笑,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望著她。然後山姆說著「啊,我知道了」之類的話,邊想下面該說點什麼的時候,她卻又埋頭到盤子里去了。樓上艾麗斯開始哭鬧,凱特上去把她抱下來,讓她坐在膝上。她停下不哭後,就開始輪流指著我們每個人,「呃,呃,呃」地叫著。我們低頭吃飯一言不發時,她圍著桌子指了一圈,好像是在責備我們為什麼不想點話題。凱特叫她安靜,帶著她和艾麗斯在一起時慣常的憂傷神色。有時我想她這個樣子可能是因為艾麗斯沒有爸爸。她看上去一點不像凱特,頭髮非常淡,耳朵大得和頭不相稱。一兩年前艾麗斯很小的時候,我以為何塞是她爸爸。但他的頭髮是黑色的,而且從來不怎麼關心艾麗斯。當大家都吃完頭道菜,我幫著凱特收拾盤碟時,珍妮把艾麗斯攬到了膝頭。艾麗斯還在咿咿呀呀,對著屋裡的東西指指點點。可她一到珍妮的膝頭,就變得非常安靜,可能因為這是她見過的最大的膝頭吧。凱特和我把水果和茶端上來,大家開始剝橘子和香蕉,吃園子里摘的蘋果,倒茶,遞著牛奶和糖,並開始說笑,像往常一樣,像沒什麼事情曾讓他們欲言又止一樣。

珍妮把膝上的艾麗斯逗得很開心,一會兒像奔馬一樣抖動,一會兒手像鳥一樣朝艾麗斯的肚子俯衝,一會兒秀給她看各種手指戲法,艾麗斯一直叫著還要。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笑成這樣。珍妮順著桌子瞥了一眼凱特,她一直在看她們玩,表情像在看電視。珍妮把艾麗斯送到她媽媽身邊,似乎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把艾麗斯抱在膝上這麼久,還玩得這麼開心。回到桌子那頭的艾麗斯還在叫:「還要,還要,還要。」五分鐘後她媽媽抱她上床時,她還在叫。

因為哥哥吩咐了,第二天清早,我把咖啡端進珍妮的房間。我進去時她已經起來了,坐在桌前往信封上貼郵票。她看上去沒有昨晚那麼大。她讓窗子敞開著,房間里充滿了早晨的空氣。她好像起來很久了。透過她的窗子,可以看到樹木間蜿蜒的河水,在陽光下輕盈而安詳。我想到外面去,在早飯前看看我的船。可珍妮想聊聊。她讓我坐在她床上,講講我自己。她沒有問我什麼問題,而我也不能確定該如何開始向別人介紹自己,所以只是坐在那裡,看她一邊在信封上寫地址,一邊啜著咖啡。我倒不介意,在珍妮的房間里還行。她在牆上掛了兩幅畫。一幅是裝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動物園裡的一隻猴子,倒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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