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09年

邁克爾·別爾德是獨子,誰聽到這一點都不會意外,他也巴不得承認自己向來不知手足之情為何物。母親安琪拉是個骨感美人,對他的百般溺愛都通過食物來表達。她飽含激情地給他餵奶粉,直到嚴重過量。他早在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四十年前,就曾在科爾德諾頓 地區寶寶大賽「初生至六個月」年齡組中拿過冠軍。在戰後的艱辛歲月里,理想的漂亮寶貝最要緊是一個胖字,得像丘吉爾那樣有好幾層下巴,務必寄託著人們早日結束配給制、迎來繁榮豐饒年代的夢想。嬰兒們就像優質西葫蘆那樣公開展覽、任人評判,於是,1947年,年方四月、胖鼓鼓樂呵呵的邁克爾,便擊敗所有對手,脫穎而出。

不過,要她這麼個中產女性、證券經紀人的太太,在村裡的遊樂會上對糕餅和酸辣醬攤棄之不顧,反倒帶孩子參加如此俗氣的比賽,可並不是件尋常事。她準是知道他註定會贏,正如她後來聲稱早就料到他會獲得牛津大學的獎學金。自從他開始吃固體食品以後,她便懷著與當初給他餵奶時同樣的熱情給他做飯,終其一生都孜孜不倦,甚至在六十年代中期抱病到一家「藍帶」烹飪學校 上課,只為了他偶爾回家時能拿出幾道新菜色。她丈夫亨利是那種每餐固定一葷兩素,卻討厭大蒜和橄欖油氣味的男人。當年新婚不久,由於某些迄今仍秘而不宣的原因,安琪拉再也不愛他了。她活著就為了兒子,而她的遺產也一目了然:一個不停追逐會燒菜的美女的胖男人。

亨利·別爾德是個瘦子,耷拉著一對八字鬍,光亮的棕發梳向腦後,深色正裝和棕色花呢外套略嫌肥大,尤其是領口。對這個小家庭,他盡責供養,而對於兒子,他則遵循當時的潮流,愛得甚為嚴苛,絕少肢體接觸。雖說他從來不會抱抱邁克爾,也很少慈祥地拍拍他肩膀,贈送的禮物倒是品種齊全——從「麥卡諾」鋼配件和化學實驗工具,到自己動手裝配的無線電、百科全書、飛機模型,以及關於軍事史、地質學和名人生涯的書。他打過多年的仗,在敦刻爾克、北非和西西里當過步兵的低級軍官,到諾曼底登陸時升任中校,還得到一枚勳章。貝爾森集中營解放一周後他抵達那裡,戰後還在柏林駐紮了八個月。和許多同輩的男人一樣,他對自己的經歷絕口不提,只是盡情享受戰後的凡俗恬淡,享受風平浪靜的千篇一律,享受整齊清潔和日漸改善的物質供應,更重要的是享受無須擔驚受怕的感覺,以及後來讓那些在和平初期出生的人們窒息的一切。

1952年,邁克爾五歲時,四十歲的亨利·別爾德放棄了他在倫敦老城一家商業銀行的工作,重拾舊愛,又干起了法律。他在附近的切姆斯福市的一家老字號律師行當合伙人,一直待到退休。為了慶祝這個重大變化,慶祝自己從每天來往利物浦大街的交通中解放出來,他買了輛二手的勞斯萊斯「銀雲」。這台淺藍色的「機器」他一用就是三十三年,直到去世。後來,略帶一絲由懷舊催生的歉意,兒子站在成人的立場上審視當年,想到父親的這番「大手筆」,他的愛意油然而生。然而,當時,作為小鎮初級律師,整天忙於財產轉讓、遺囑檢驗之類的瑣事,亨利·別爾德的生活變得愈發波瀾不驚。每逢周末,他多半就是種種花,養養車,要不就是和扶輪國際 的朋友打打高爾夫。他鎮定地接受了無愛的婚姻,反正在他看來,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幾乎與此同時,安琪拉·別爾德開始了一連串綿延十一年的外遇。小邁克爾在家裡從沒流露過明顯的敵意或無言的怒火,話說回來,當時他既不怎麼善於觀察,也不太敏感,放學以後通常關在自己房間里,搭搭積木,讀讀書,粘粘紙,後來又迷上黃色雜誌,整天打手槍,接著就開始泡妞。十七歲那年,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母親已經從風流場上功成身退,精疲力竭地撤回到婚姻庇護所。直到她五十多歲因罹患乳腺癌而彌留人世之際,他才聽說了她的歷險記。她似乎想讓他原諒她毀了他的童年。那時他在牛津快要讀完兩年級了,滿腦子都是數學、女友、物理和美酒,所以起初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她躺在一家醫院高樓二十層的私人病房裡,靠在枕頭上,窗外能望見堪威島邊因工業污染而鹽鹼化的濕地和泰晤士河的南岸。他已經是個成人,當然很清楚,如果告訴她自己毫無覺察,或者說她的道歉搞錯了對象,或者說他無法想像年過三十的人還能有性生活,那就等於在侮辱她。他只是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住,傳遞溫情,說根本沒有什麼需要原諒。

直到開車回到家、陪父親喝下三杯睡前威士忌、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將她告訴他的話回味良久以後,他才領會到她取得了多麼大的成就。十一年裡搞了十七個情人。別爾德中校自己受過刺激冒過風險,到三十三歲便能甘心遁世。安琪拉也得有她那份刺激和歷險。她的情人便是她對隆美爾發起的沙漠之戰 、她的諾曼底登陸、她的柏林戰役。靠在醫院的枕頭上,她對邁克爾說,沒有他們,她準會自怨自艾,全線崩潰。可是,一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對待獨生子,她終究還是自怨自艾了。第二天他回到醫院,當她用汗津津的手攥住他的手時,他告訴她,他的童年最快樂也最安全,沒法想像還能更好,他從沒覺得受過冷落,也沒有懷疑過她的愛,況且他又吃得那麼好,至於她「對生活的胃口」(這詞兒是他概括的),他不僅為此而自豪,而且希望能繼承。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演講。這些四分之三屬實的言辭,是他平生講過的最出彩的話。她在六周之後去世。順理成章地,父子之間從來不談論她的情史。然而,此後多年,邁克爾每每駛過切姆斯福市或者附近的村落,看到某個在人行道上蹣跚前行或者在公交站邊頹然癱倒的老頭,就會琢磨他會不會是那十七分之一。

按照當時的標準,他上牛津時也算少年老成。他已經跟兩個女孩做過愛,有輛汽車——雙前擋玻璃的名爵小型車,他平時就把它鎖起來沿著考利街停靠,父親還給他一份零花錢,遠遠超過其他大學預科男生。他腦子好,愛社交,剛愎自用,對於那些來自名校的男孩,非但不為所動,甚至還有點鄙視。他屬於那種既讓人惱火又不可或缺的類型,排隊總是排在前頭,倫敦城裡的重要演出都弄得到票子,而且沒過幾天就步步為營地結交到名人,尋找到捷徑——社交捷徑和地理捷徑。他看起來要比十八歲大得多,勤奮,整潔,有條不紊,而且,千真萬確,他還有一本一直在用的辦公日記。人們老是在到處找他,因為他能修收音機和錄音機,房間里常備一把電烙鐵。提供這些服務,他當然從不收錢,可他有辦法拿到好處。

安頓停當以後,沒過幾星期他就交到了女朋友,一個名叫蘇珊·多蒂、來自牛津高中的「壞」女孩。其他學物理和數學的男孩都是那種自閉的、膽小如鼠的傢伙。在實驗室和輔導課之外,邁克爾向來跟他們劃清界限,對那些擺出藝術家做派的人也一樣敬而遠之——他們總是用他不懂的文學典故讓他害怕。他喜歡工科生,他們能帶他進車間,還喜歡學地理的、學動物學和人類學的,特別是那些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干過田野調查的傢伙。別爾德認識好多人,卻沒有好朋友。他從來都不算廣受歡迎,可大家都認識他,談論他,覺得他很有用,卻略有點討厭他。

大二將盡時,別爾德正在努力適應母親將不久於人世的事實,無意中聽到有人在酒吧里提到瑪格麗特夫人學院里名叫梅西·法默的是個「賤妞」。這個詞兒用得頗為褒義,就好像是某個構建完善、具有臨床診斷精確性的門類。在這種語境下,她那帶有鄉野風情的姓氏 讓他心馳神往。他想像出一個豐滿壯碩的情婦,身上沾著一道道肥料的污跡,跨坐在一輛拖拉機上,然後就把她給忘了。學期結束,他回到家,母親去世,整個夏天都迷失在悲傷和無聊中,迷失在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裡時陷入的麻木的、窮於言辭的沉默中。他們從來不討論感情問題,如今完全沒有共同語言。當他在屋裡看到父親在花園盡頭出神地凝視著玫瑰花時,當他從父親顫抖的雙肩上猛然發覺他正在哭泣時,覺得很尷尬,不,是很驚恐。邁克爾不想出門到他身邊去。他知道母親有一堆情人,可他不知道他父親是否知道(他猜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另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

他在九月回到牛津,在帕克鎮租了間四樓的房子,那個小區的中心花園周圍有一條破破爛爛的、建於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新月形街道。他每天步行去物理樓,路上,在狹窄的、通往大學公園的過道上,他總要經過那個「賤妞」所在的學院的大門。

某天早上,他心血來潮,逛進那學院里,在門房那裡打聽到確實有個名叫梅西·法默的學生。那一周的後幾天,他發現她在讀三年級,主修英語,不過這可不會成為他前進的障礙。有那麼一兩天時間,他一直在琢磨她,後來手頭有了工作,再加上別的事插進來,他又把她徹底拋到了腦後,直到十月底,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外,一個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她和另一個姑娘。

她跟他想像得不一樣,起初讓他失望。她個頭矮小,幾乎弱不禁風,模樣很漂亮,烏黑的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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