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00年

他屬於那個階層的男人——可能有點討人嫌,通常禿頂,矮胖,聰明——對於某些美女倒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或者說他相信有,而且越想越覺得似乎確有其事。有些女人相信他是個亟需拯救的天才,這也有點作用。不過,此時此刻的邁克爾·別爾德,心眼窄,沒快感,橫豎一根筋,死活提不起勁。他的第五次婚姻快完蛋了,按說他應該知道如何舉止得體,如何放眼未來,如何承擔責任。婚姻,他的婚姻,不是向來潮漲潮落,後浪推前浪的嗎?這一次有所不同。他不知道怎樣舉止才算得體,放眼未來讓他心痛,而且照他看來,生平頭一回,他沒什麼責任需要承擔。搞外遇的是他老婆,而且搞得耀武揚威,報仇雪恨似的,壓根沒有一點後悔的意思。百感交集中,他發覺心裡不時湧起強烈的羞恥與渴望。跟帕特麗絲約會的是個裝修工 ,他們的裝修工,就是那個將他們房子里的磚石縫重新勾嵌一番,在他們的廚房裡安上全套設備,幫他們的浴室重貼瓷磚的傢伙,就是這個敦實的壯漢,有一回在吃茶點時給邁克爾秀過一張自家的仿都鐸式房子的照片,整飭翻修以及添加都鐸風味的活兒都是他一手包辦,混凝土前車道上,一部拖車載著一艘船停在維多利亞式燈柱底下,餘下的空地上豎著一隻退役的紅色電話亭 。別爾德發現戴綠帽子是一件如此複雜的事,這可真讓他吃驚。那份痛苦可不簡單。活到他這把年紀還有什麼新鮮花樣沒見識過——這樣的話誰也別說了。

他是活該。他那四個至今仍然冷冷地關注著他的前妻,梅西,露絲,埃莉諾,凱倫,都會樂瘋的,他希望沒人跟她們通風報信。他每次婚姻都沒拖過六年,而且始終沒要孩子,這真可以算是某種成就了。他的太太們都早早預見到此人一旦當爹,會是怎樣慘淡恐怖的局面,所以,為了保全自己,她們都溜之大吉。他樂意這樣想:即便他讓人難受過,時間也不會太久,這多少也起了點作用,使他跟所有的前妻還保持著泛泛之交。

可是跟現在的太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感覺好點的時候,他沒準還會假想自己拿出大男人的派頭,抱著雙重標準,發幾陣危險的潑天大怒,也許來段深夜醉醺醺、咆哮後花園的好戲,要不就把她的汽車弄得面目全非,然後處心積慮地追求一個更年輕的姑娘,像力士參孫那樣將婚姻殿堂兜底掀翻。可實際上,他被恥辱,被他丟臉居然丟到這種地步的念頭,壓得動彈不得。更糟糕的是,他還那麼不合時宜地想要她,這讓他嚇了一跳。這些天,對帕特麗絲的渴望會突然從哪裡湧起,向他襲來,活像一陣胃痙攣。他就只能一個人坐下來,等著它發作完畢。顯然,是有那麼一種丈夫,想到老婆勾搭上別的男人就來勁。這樣的男人沒準還會布個局,把自己綁起來塞進衣櫥里鎖好,等著那個比他更出色的夥計從十英尺外走過來。別爾德是不是終於在自己體內找到了一種受虐色情狂的潛能呢?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看上去,聽上去,能像這個突然之間就不歸他所有的老婆那樣勾魂攝魄。大張旗鼓地,他去了趟里斯本看望一個老朋友,可那三個晚上過得索然無味。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老婆弄回來,卻不敢大叫大嚷、威脅恫嚇,或者炮製幾個靈氣四溢、任性胡來的片段,好讓她捲鋪蓋滾蛋。而苦苦哀求也不是他的風格。他渾身冰涼,可憐巴巴,除了這件事什麼也想不了。她頭一回給他留便條時——「今晚在R那裡過夜。P」——他有沒有帶上自己的活動扳手,跑到那棟在固定支架 上擱著一艘蓋好布幔的快艇,巴掌大的後院里嵌著一隻露天熱水浴缸的仿都鐸風、半獨立式「前廉租房」 ,把那男人的腦殼敲碎?沒有,他只是穿著大衣,看了五個鐘頭電視,喝了兩瓶酒,努力不去想罷了。這無濟於事。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啦。前幾任太太發現他出軌時,火冒三丈,冷冰冰或者淚汪汪地非要長談到凌晨,闡述她們的想法,先是什麼信任破滅啦,最後拋出離婚要求及種種善後事宜。然而,當帕特麗絲碰巧看到幾封柏林洪堡大學的數學家蘇珊娜·魯本發來的郵件時,卻反常地興奮起來。就在那個下午,她把自己的衣服搬進了客卧。為了親眼求證,他推開衣櫥滑門,結果嚇了一跳。那成排成排絲綢的、棉布的連衣裙——現在他意識到——曾是一種奢侈,一份慰藉,是她將自己的各種「版本」排成一溜,只為了取悅他。不復存在了。連衣架都不見了。那天吃晚飯時,她一邊微笑,一邊解釋說她也想要「自由」,還沒過一個禮拜,她的外遇就開始了。這麼一來,男人該怎麼辦?某天早餐時他道了歉,告訴她,他那一「失足」並不意味著什麼,還發了一通他真的以為自己會遵守的重誓。這已經是他最接近哀求的方式了。她說她才不在乎他遵不遵守呢。她確實不在乎——而且,就在此時她亮出了情人的身份,那個名字兇巴巴、身高七英尺的裝修工羅德尼·塔平,比他這個戴綠帽的丈夫要年輕二十歲,按照塔平當初一邊謙恭地替別爾德家塗灰漿、切斜角,一邊自吹自擂時的說法,他平生唯一讀過的,就只有小報上的體育版。

起初,別爾德的痛苦表現為「上癮症」 ,或者也可能是他的上癮症突然給治好了。他終於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了。沖完澡,他在霧蒙蒙的全身鏡里瞥見一堆呈圓錐狀的粉色的東西,他把玻璃擦擦乾淨,站直身體,對眼前的情景難以置信。他到底用了什麼樣的花言巧語,才能說服自己,而且這麼多年來都讓自己相信,長成這副尊容還能算是性感迷人?腦袋上謝頂,下面倒有一圈傻乎乎的齊耳濃髮撐著,新長的肥肉像窗帘一樣垂在腋窩下,腹部和臀部都在天真無邪地痴肥著。以前,他只要把肩膀扳扳直,身體站站挺,腹肌收收緊,就能讓鏡子里的自己好看點。而今,人類的贅肉讓他的努力成果懶懶地耷拉下來。他怎麼可能留得住像她這麼漂亮的年輕女人?他是不是真的以為這點條件就夠了,難道單憑他那尊諾貝爾獎,就能把她留在他床上嗎?一絲不掛時,他是個恥辱,是個白痴,是個懦夫。他連一口氣做八個俯卧撐都不行。而那個塔平,卻能在胳膊底下夾起一袋一百斤的水泥,跑上樓梯直奔別爾德家的卧室。是一百斤嗎?差不多就是帕特麗絲的體重嘛。

她懷著充滿敵意的快樂,不讓他靠近。那些她像唱歌一樣說出的「你好」,那些她在晨禱時獨自吟誦的家務細節,還有她在晚上的去向,都是額外的羞辱,但凡他對她能略有鄙夷,並且打算把她甩了完事,那麼這些也沒什麼要緊的。那樣的話,他們倆就能坐下來飛快地、惡狠狠地拆散這場歷時五年、膝下無子的婚姻。她當然是在懲罰他,可當他暗示這一點時,她聳聳肩說,她也可以把這話用在他身上。她只不過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罷了,他說,於是她笑笑,說既然如此,那她就多謝他了。

胡思亂想時,他相信,恰恰就在即將失去她的時候,他找到了完美的妻子。2000年的這個夏季,她穿上了別樣的衣服,在屋子裡進進出出都是別樣的面貌——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平底人字拖,T恤衫外面披著一件亂蓬蓬的粉色羊絨衫,她剪短了一頭金髮,灰眼睛裡閃現著一抹狂放的、更深邃的藍色。她的身材很苗條,現在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從那些用繩索做拎手的亮閃閃的購物袋和她故意散落在廚房桌上給他看的紙巾判斷,他覺得她是在給自己買新內衣,好讓塔平幫她脫掉。她今年三十四歲,卻仍然保持著二十來歲時「草莓冰激凌」式的容顏。她沒招惹他,沒奚落他,也沒挑逗他——但凡如此,總也算是一種交流了——而是不斷地打磨那光彩照人的冷漠,她想用這種冷漠抹殺他的存在。

他需要停止「需要」她,可慾望不聽話。他就是想「想」她。某個悶熱的夜晚,他身上什麼也沒蓋,躺在床上試著打手槍,好求個解脫。他非得在腦袋下面墊兩個枕頭才能看見自己的命根子,這就夠讓他心煩的了,偏偏幻覺又老是給塔平的形象打斷,那廝就像個沒教養的舞台雜工,扛著梯子拎著水桶,時不時地溜達到布景上來。除了他別爾德,這世上還會有什麼男人,在這種時候,試圖一邊思念著僅僅三十英尺開外、樓梯平台對面的自家老婆,一邊給自己找樂子?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的初衷就化為烏有。再說這天也太熱了。

朋友們跟他講過,帕特麗絲長得像瑪麗蓮·夢露,至少,從某些角度,在某些光線下是這樣。這種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比較一直讓他挺高興,可他從來沒認真領會過這層意思。現在他算是領會啦。她變了。她的下唇上新添了一種豐滿潤澤的氣息,她一垂下眼帘就預示著麻煩快來了,她剪短的頭髮打著捲兒,以一種奪目的古典風格垂在後頸上。毫無疑問,她比夢露更美,每逢周末她就讓房子和花園在金髮、碧眼、粉紅、淡藍交織的薄霧中漂流。讓他無法自拔的,是一個多麼青春爛漫的色彩陰謀啊,何況是在他這把年紀。

那年七月他正好五十三歲,她順理成章地忽略了他的生日,三天以後又用她近來那種沒心沒肺的方式,假裝想起來。她送他一條熒光薄荷綠的「奇魄」領帶 ,告訴他如今這種款式又「復興」啦。沒錯,周末最難熬。她總是跑進他待著的那個房間,也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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