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城市,凡是主要街道的交匯處,或是最繁忙的那些廣場的角落裡,都會有那種結構簡潔的小亭子或者叫小棚子,白天的時候整個兒都蓋滿了各種語言的報紙雜誌,還掛著一排排印著著名景點、小朋友、各種動物和女人的明信片,掛久了卷了邊的卡片上的女人看著就像是在笑。

書報亭里坐著的攤主,透過那小窗口幾乎都看不到,裡面又是黑咕隆咚的。你有可能從亭子里買了包煙之後還不知道賣給你煙的是男還是女。顧客只能看到當地人那種深棕色的眼睛,蒼白的一隻手,聽到喃喃的一聲道謝。這種書報亭是鄰裡間緋聞私情和謠言蜚語的中轉站;口信兒和包裹都在這兒遞送。可遊客要是過來問路,攤主則只會含含糊糊地指指掛在外頭的地圖,不仔細看,很容易隱沒在一排排俗麗的雜誌封面當中。

有很多種地圖可供挑選。最沒用的是那些出於商業利益印製的,除了顯示重要的旅遊景點外,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突出某些商店或是餐館。這類地圖是只標出主要的街道。另有一種地圖印成印製粗劣的小冊子形式,可是瑪麗和科林發現,他們從其中一頁走向另一頁的時候很容易就找不著北了。再有一種就是價格昂貴、官方授權印製的地圖了,整個城市全部收錄,就連最狹窄不過的過道都標得清清楚楚。可是整張打開以後足有四英尺長三英尺寬,印刷的用紙又是最差不過的,要是沒有適合的桌子和特製的夾子,在戶外你是休想打開來查看的。終於弄到一套可以用的系列地圖集,以其藍白條的封面頗引人注目,這套地圖將城市分為容易處理的五個部分,可不幸的是這五個部分各自為政,互不交叉。他們住的旅館在地圖二的頂端區域,有家價格昂貴、名不副實的餐館在地圖三的底部。他們正打算前往的那家酒吧在地圖四中間,一直到他們經過一家關門閉戶的書報亭以後,科林才想起他們本該把那套地圖帶出來的。沒有地圖指路,他們鐵定是要迷路的。

可他什麼都沒說。瑪麗領先他幾步遠的距離,走得很慢而且步幅均等,就像在步測一段距離。她抱著雙臂,低著頭,帶著挑釁的神氣沉思不語。狹窄的過道將他們帶到一個巨大的、燈光黯淡的廣場,鵝卵石鋪就的一大片空曠之地,中央立了個戰爭紀念碑,用大塊的、粗粗鑿就的花崗岩聚合成一個巨大的立方體,上頭是個正把來複槍扔出去的士兵雕像。這是個熟悉的標誌,幾乎是他們所有探險的起點。可是除了一家咖啡館外頭有個人正在把椅子摞起來,有條狗以及稍遠處還有個人在看著他以外,整個廣場都渺無人跡。

他們斜穿過廣場,進入一條寬一些的街道,兩旁都是賣電視機、洗碗機和傢具的商店。每家商店都顯眼地展示著它們的防夜盜警報系統。正是因為這個城市完全沒有人流和車流,遊客們才這麼容易迷路。他們穿過幾條街道,看都沒看,只憑著本能盡揀些窄街小巷走,許是因為他們一門心思想扎進黑暗中去,也許是因為前面有炸魚的味道飄來。根本就沒有任何標識。在沒有特定目的地的情況下,遊客們選擇道路的方式就像他們選擇一種顏色,就連他們迷路的確定的方式都能表現出他們一貫的選擇、他們的意願。而當兩個人一道做出選擇的時候又當如何呢?科林盯著瑪麗的後背。街燈已經給她的短上衣脫了色,襯著老舊、黑沉沉的牆面,她閃著微光,銀色加墨黑色,宛如鬼魅。她纖巧的肩胛骨,隨著她緩慢的步幅一起一落,在她外衣的緞面上形成扇面一樣起伏的波紋,她的頭髮,一部分用一隻蝴蝶形的發卡攏在腦後的,也繞著她的肩膀和頸背前後擺動。

她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來審視一張巨大的床。科林跟她並排站著,晃蕩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朝前走了。有兩個假人模特,一個穿了身淡藍色絲綢的男式睡衣褲,另一個套了件長及大腿的女式睡衣,裝飾著粉色蕾絲,躺在巧妙地故意弄亂的被單當中。不過這個展示還算不上完滿。兩個模特都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都是禿頂,都笑得完美無瑕。它們平躺在床上,不過從對它們肢體的安排上看——每個模特都痛苦地將一隻手舉到下巴位置——顯然是想讓它們側躺著,是要表示兩人多情地對望的。不過,使得瑪麗停下腳步的卻是床頭板。床頭板上覆了一層黑色塑料,橫跨過整個床面的寬度,兩邊還各富餘出一英尺來。它被設計成——至少在男士睡衣褲那邊的部分——像是發電站的控制板,或是一架輕型飛機。閃亮的塑料裝飾當中嵌著一部電話,一個電子鐘,燈光開關和調光器,一台卡帶錄音機和收音機,一個小型冰箱式飲品櫃,靠近中間的位置,像是圓睜著兩隻表示懷疑的眼睛的,是兩個伏特計。在女式短睡衣那邊,佔主導地位的是一面橢圓、玫瑰色的鏡子,相比而言顯得相當疏落。還有一個嵌入式梳妝櫃,一個雜誌架和一個連通嬰兒室的對講機。在小冰箱的上頭,與其相對應的位置貼著張支票,支票上寫的是下個月的某個日期,這家商店的大名,一個巨額數目,還有一個筆跡清晰的簽名。瑪麗注意到穿男式睡衣褲的那個模特手裡握著支筆。她朝一側走了一兩步,櫥窗平板玻璃上有處不平整的地方使得那兩個假人動了一下。然後就又靜止下來,胳膊和腿毫無意義地舉著,就彷彿兩隻一下子被毒殺的昆蟲。她朝這幕喜劇場面轉過身去。科林已經離開了五十碼的距離,在街道的另一面。他正縮著肩膀,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在看一本會自己翻動書頁的地毯樣本書。她趕上他,兩人繼續沉默不語地朝前走,直到走完這條街來到一個岔路口。

科林表示同情地說,「你知道,前幾天我也注意那張床來著。」

岔路口原本矗立的肯定是幢宏麗的府邸,一座宮殿。二樓那銹跡斑斑的陽台底下,有一排石頭獅子在朝下張望。那高聳的拱形窗戶,兩側是帶有優美凹槽、已經坑坑窪窪的柱子,用來遮蔽窗戶的波紋鐵皮上面貼滿了標語廣告,連二樓的都未能倖免。大部分的宣言和通告都來自女權主義者和極左陣營,有幾份是由當地反對重新開發這一建築的組織張貼的。三樓頂上高懸了塊木板,用亮紅色的文字宣告已買得這幢建築的連鎖商店的大名,然後用英語,用引號括起來道:「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商店!」宏大的正門外頭,就像是一排來得太早的顧客一般,排列著一溜塑料垃圾袋。科林兩手搭在屁股上,沿一條街望下去,然後又跑到另一條街口張望。「我們真該帶著那些地圖。」

瑪麗已經爬上宮殿的第一段樓梯,正在看那些標語。「這裡的女性更加激進,」她轉頭道,「組織得也更好。」

科林已經又跑回去比較那兩條街道了。兩條街道筆直地延伸了一段距離後,最終拐開來,分道揚鑣。「她們有更多要爭取的東西,」他說。「我們之前肯定經過這裡,可你記得我們走的是哪條道嗎?」瑪麗正在費勁地翻譯一條冗長的標語。「哪條道啊?」科林略微提高了點聲音。

瑪麗皺著眉頭,用食指沿著那幾行醒目的大字挨個兒認下去,念完以後她勝利地大叫一聲。她轉身微笑地對科林道,「她們呼籲把那些正式宣判了的強姦犯給閹了!」

他又跑到另一個位置,能更好地看清楚右邊的街道。「然後把小偷的雙手給剁掉?聽我說,我確信我們曾經走過前面的那個自動飲水機,就在去那家酒吧的路上。」

瑪麗又轉回到那條標語。「不,這是種策略。為的是讓大家認識到強姦不僅僅是樁犯罪。」

科林又跑回來,兩腳分開牢牢地站穩,面向左邊的那條街道。那條街上也有個自動飲水機。「這麼一來,」他急躁地說,「大家就更不把女權主義那一套當回事了。」

瑪麗抱起胳膊,沉吟了一會兒,抬腿沿右邊的岔路慢慢走下去。她重新又回到她那種緩慢、精確的步幅。「大家對絞刑倒都挺當回事的,」她說。「一命償一命。」

科林不放心地望著她往前走。「等等,瑪麗,」他在後面叫她。「你肯定這條道對?」她頭都沒回地點了下頭。在很遠的距離以外,借著路燈的光,可以看到有個人一隱一顯地朝他們走來。這下科林倒像是吃了定心丸,疾走幾步趕了上來。

這也是條繁榮的商業街,不過街上的商店非常密集、高檔,看起來都像是只賣一樣商品的專賣店——一家店裡有一幅鑲著金框的風景畫,油彩已經皸裂、暗沉,另一家店裡是一隻手工精製的鞋子,再往下看,還有一個孤單的相機鏡頭安放在天鵝絨的底座上。街上的飲水機不像城裡大部分的飲水機一樣只是個擺設,是當真能用的。周圍一圈黑色的石頭台階和那個大碗的邊緣經過幾百年的使用,已經磨損和磨光了。瑪麗把腦袋伸到已經褪色的黃銅龍頭底下喝了幾口水。「這兒的水,」她含了滿口的水說,「有魚腥氣。」科林正盯著前方,一心想看到那個人影再次出現在下一個路燈底下。可什麼都沒有,有的或許只是遠處某個門前一點稍縱即逝的動靜,可能不過是只貓。

他們上一次吃飯已經是十二個鐘頭以前的事了,兩人分享了一盤炸鯡魚。科林伸手去握瑪麗的手。「你記得除了熱狗以外,他還賣別的什麼東西嗎?」

「巧克力?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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