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貝羅安常常在吃晚飯的時候被突然叫走,全家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尤其是今天晚上,他的離開反倒讓一家人更加安心。因為當他宣布自己不得不趕去醫院的時候,每個人都感覺生活又恢複了正常。

他走到黛西的椅子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們需要好好地談一談了。」

黛西並沒有回頭,只是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他本打算對西奧再說一次是你救了我的命,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第三遍了,但話到嘴邊他又改了主意,只是淺淺地一笑,無聲地用口型對兒子說了一句「再見」。西奧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英俊,這樣瀟洒。他伏在桌子上的赤裸的雙臂是如此的健壯,一雙憂鬱而清澈的褐色眼睛,捲曲的睫毛,烏黑油亮的頭髮,古銅色的皮膚,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筆直的脊背——沐浴在廚房燈光下的兒子光彩照人。西奧舉起他盛著礦泉水的酒杯說道:「爸爸,你確信你現在能夠工作嗎?」

約翰說道:「西奧說的不錯,要知道,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你有可能會失手。」滿頭後掠的銀髮,敷著紗布的大鼻子,讓他看起來像兒童畫冊里的獅子。

「沒事,我很好。」

他們剛才一直嚷嚷著要讓西奧去取來他的吉他,彈奏一首《聖·詹姆斯醫院》,因為約翰興緻正濃,很想假充一下福爾摩斯的華生。羅莎琳和黛西則想聽聽西奧新錄的曲目《城市廣場》。飯廳里洋溢著一種異常的節日般的氛圍,一種狂野的釋放,這讓貝羅安想起去年一家人去劇院看戲的事——那天在皇家劇場上演的是一出有關暴力和血腥的劇目。在隨後的晚餐上,他們荒唐地回憶起暑假裡的一些軼聞趣事,那晚喝了過多的酒。

當他起身告別正要離開的時候,約翰在後面喊道:「我們在這裡等你直到你回來!」

貝羅安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還是愉快地點了點頭,只有羅莎琳感覺到了他內心的變化。她站起身來,跟著上了樓。靜靜地看著他穿上外套,找出錢包和鑰匙。

「親愛的,為什麼要答應過去呢?」

「因為受傷的人正是他。」

「那幹嗎不拒絕?」

他們站在裝有三重鎖的大門口,旁邊警報器上的指示燈閃爍著柔和的光芒。貝羅安給了羅莎琳一個吻,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得更近,兩個人再次擁抱在一起,吻得更長,也更深沉。這讓他們回想起清晨的做愛,是激情的延續,更是一個承諾,他們要這樣結束這一天的生活。羅莎琳嘴裡鹹鹹的味道,激起了他陣陣情慾,但慾望之下潛伏的是極度的疲乏。在這樣的時刻,他即將啟程前往手術室,職業的習慣抑制住了他所有的慾望。

當他們倆終於分開時,貝羅安說道:「今天早晨我開車和他發生了刮碰。」

「這點我猜到了。」

「我們還差點在人行道上動起手來。」

「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要救他?」她舔了舔食指——貝羅安喜歡她紅紅的舌尖——替他理了理眉毛。他濃密的眉毛中已經有了一絲斑駁的痕迹,表明他體內的睾丸激素已經凝滯,同樣的化學物質也可以導致耳毛和鼻毛像冬天的莎草一樣瘋長——又多了一條衰老的證據。

他說道:「我必須把事情了結,我也有責任。」看到她擔憂的神情,他又補充道:「他非常虛弱,很可能患有亨廷頓舞蹈症。」

「很顯然,他既癲狂,又暴力。但是親愛的,你不是喝酒了嗎?你現在真的還可以手術嗎?」

「早就沒事了,腎上腺素讓我的頭腦非常清醒。」

羅莎琳用手指滑過他外套的領子,又再次將他拉近。她不想讓他離開。貝羅安溫柔地看著她,有些驚訝,兩三個小時之前她才剛剛遭遇了驚險,但此時卻站在這裡,極力表現得像往常一樣,對每一個異常的決定都要刨根問底,用她那精確的律師的方式去愛他。貝羅安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喉嚨上的傷口移開。

「你確定自己沒事嗎?」

她垂下眼帘,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在她抬起頭來的一瞬間,藉助燈光的魔力,貝羅安清楚地看到,在她黑色的眼眸里,懸浮著他的映像,被一小圈綠色的虹膜簇擁著。

她說道:「我沒事。我擔心的是你要趕過去。」

「怎麼了?」

「你該不是在考慮要做點什麼,是不是想報復他?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

「當然不是。」

他一把將她拽過去,兩人再次吻在一起,這次,他們的唇舌相互纏繞——用一種專屬語言傳遞著一份諾言。報復,貝羅安突然懷疑這是自己第一次從她的嘴中聽到這個字眼。這兩個字被羅莎琳輕柔卻又急促地吐出來,感覺是那麼的曖昧。的確,他為什麼要選擇離開家?他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已經清楚地知道答案。簡而言之,這只是一種習慣的慣性——傑伊·施特勞斯和他的醫療小組應該已經在麻醉室里等他了,開始對他的病人進行準備。貝羅安腦海里浮現出自己的右手推開通往洗手室的門的情景。從某種意義上講,貝羅安人雖然還在,但心早就飛到了醫院,雖然他還吻著羅莎琳。他得抓緊了。

他囁嚅著:「如果今天早晨我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點的話,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既然現在傑伊請求我去,我覺得我就應該去,況且我自己也想去。」

羅莎琳歪著頭看著他,依然試圖摸透他的心思,他確切的心理狀態,希望自己和他能在這個特別的時刻心有靈犀。

他真的很想了解有關女兒的故事,同時也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於是問道:「我們就要做外公外婆了,是嗎?」

羅莎琳笑了,卻帶著一絲悲傷,「黛西懷孕了,已經有十三個星期了,她說她真的愛他。居里奧這個人,二十二歲,是羅馬人,在巴黎攻讀考古學。他的父母已經給了他們足夠的錢,用來買一棟小公寓。」

貝羅安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來批判著,惱火這個素不相識的義大利小子打破了他整個家庭的平靜和團結,他竟敢在還沒有拜見長輩之前就貿然使黛西懷上了身孕——他很想質問一句,這傢伙現在在哪裡?這不禁讓貝羅安怒火中燒。更讓他氣憤的是,男方的家人竟然比黛西的家人早知道一切,還做好了安排,一套小公寓。十三周了。貝羅安將手搭在前門的古銅環上。黛西的身孕——今天晚上隱匿起來的話題——終於擺在了他的面前,挑戰、災難、恥辱、遺憾的感覺一齊湧來,事實太過沉重,即將出門的他無法做更多的思考。

「哦,上帝!怎麼會到這步田地,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她有沒有考慮不要這孩子?」

「絕對不可能,親愛的。你馬上要做手術了,就不要為此生氣了。」

「他們準備如何生活?」

「像我們過去一樣。」

沉浸在畢業後的清貧和極度快樂的性愛中的年輕的貝羅安夫婦,很快就迎來了黛西的出世,在歷經了無數不眠之夜後,羅莎琳獲得了法律學位,找到了第一份法律工作,貝羅安也同時接受著神經外科的培訓。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連續工作了三十個小時以後,扛著他的自行車爬上四樓,等待著他的是因為長牙而日夜啼哭的女兒。他們在愛齊街的單間公寓,小到每天深夜他們只能在白天被熨衣板佔據的起居室的地板上靠著暖氣做愛。羅莎琳可能是有意要提起這些回憶來平息他的怒氣。他感激她的努力,但他無法停止擔心,他的黛西會變成什麼樣子,還可以繼續做她的詩人嗎?當年他總是和羅莎琳把時間錯開輪流分擔家務的重擔,但那些義大利男人們,都是些長不大的孩子,希望他們的妻子充當他們母親的角色,替他們熨襯衣,把他們捧在手心裡。這個不負責任的居里奧會毀了他女兒的前途。

貝羅安發現自己正緊緊攥住拳頭,他鬆開它,言不由衷地說道:「我現在沒法考慮這件事。」

「這就對了,我們都顧不上。」

「我最好還是快走吧。」

他們又一次接吻,這次沒有任何性慾的意味,完全出於告別的禮節。

他打開門的時候,她又說道:「我對你去醫院還是不放心。我的意思是,你會帶著情緒工作。答應我,別做傻事。」

他拍拍她的胳膊說道:「我答應你。」

他漫步走出家門,門在他身後合上,涼爽而濕潤的夜風,堅定的步伐,獨自一人的清靜都讓他感到一種清新的愉悅。如果醫院再遠一些就更好了。他任性地多花了點時間從廣場上穿行而過,而沒有像往常一樣順著沃倫大街走。他早些時候看到的零星的幾片雪花早已消融。夜裡下了場雨,廣場上的石板路和鵝卵石勾勒的排水溝在白色街燈的照耀下,閃爍著潔凈的光芒。低沉的煙雲籠罩在郵政大樓的頂上。貝羅安同樣高興地看到廣場上空無一人。他沿著廣場東側匆忙地走著,途經花園高高的欄杆和吱吱作響、枝條零落的懸鈴樹下。空曠的廣場顯現出它寬廣而簡潔的建築線條,還有那莊嚴的純白格調。

他儘力不去想居里奧。他想起了羅馬,兩年前他曾到那裡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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