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貝羅安再次回到了輕微受損的愛車內,良好的性能使得引擎閑置的噪音即使在空曠的亨特利大街上也近於無聲。貝羅安再次嘗試給羅莎琳打電話,得知她在會議結束之後直接去找編輯會談了,已經有四十五分鐘了,到現在還沒出來。臨時的秘書請貝羅安別掛斷,待她再去探個究竟。一邊等,貝羅安一邊把頭靠在頭枕上,閉目養神。臉上剛剛刮過鬍子的地方被幹了的汗水蜇得有點兒癢。他試著動了動腳趾頭,發現鞋內浸透了汗水,很快變得冰涼。比賽的興奮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好好睡上一覺的急切渴望。在經歷了一周的工作、間斷的睡眠、激烈的比賽之後,哪怕只小憩十分鐘也好。他閉著眼睛隨手按下了汽車的安全按鈕,輕輕的幾聲鎖響,門鎖被激活,這猶如音符一般的聲音令他睡意更濃。如何能既得到休息又確保安全,這曾是野外生存中的一個古老難題,所幸人類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中央控鎖系統。

透過精巧的耳機,貝羅安甚至能夠聽到電話另一邊那開放式的大辦公室里的低語聲、敲擊鍵盤的啪啪聲,還有一個坐在離話筒不遠處的男人不知在向何人大聲訴苦:「他沒有否認……但他也不承認……是的,我知道。不錯,問題恰恰就在於他不置可否。」

閉著眼睛的貝羅安想像著編輯部里的情景,那邊緣翹起的帶有咖啡污跡的地毯、熱力十足的供暖系統、暖氣管里流淌著滾沸的銹水、密集的熒光燈把凌亂的角落也照得燈火通明,那裡有成堆的無人問津的文件,沒有人清楚它們為什麼會在那裡,也沒有人關心裏面的內容,過度凌亂的辦公桌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這裡簡直雜亂無章得像學校里的藝術教室。每個人都籠罩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而無暇去整理這一摞摞的灰塵滿布的紙張。醫院的情況也是如此,辦公室里同樣堆滿了雜物和誰也不敢拉開的書櫃和文件櫃。乳白色的薄錫皮箱子里存放著無數陳舊的器械,太過神秘也太過沉重,以至於沒有人想要處理它們。千瘡百孔的醫院大樓,已經喪失了維修的價值,只能等待推倒重建,就像這整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都是同樣的滿目瘡痍。西奧的卧室就如同世界的縮影。人類需要的是來自外星的成熟人種來恢複社會的正常秩序,強制每個人都早早地上床睡覺。上帝曾一度被認為是合適的領導者,卻每每在出現紛爭時執意地偏袒一方。最後甚至還給人類降生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他的親骨肉,但這恰好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東西,因為在這個不停旋轉的星球上早就擠滿了孤兒……

「貝羅安先生您在聽嗎?」

「什麼?是的,請說。」

「您的夫人一完事就會給您回電話,大約半個小時之後。」

貝羅安感到又恢複精神,他繫上安全帶,調頭駛向瑪麗萊博恩路。遊行隊伍依然堵塞著高爾街,但托特漢姆路已經可以通行了,車流正在分批向北蜂擁而去。貝羅安加入其中行駛了一會兒之後轉向西開,再向北,很快就到了古智街和夏洛特大街的交匯處——他喜歡這裡,各種便利服務和高檔享受齊聚在這裡,令整條街道看起來既鮮活又亮麗:在這裡你不但可以買到鏡子、鮮花、肥皂、報紙、插座和塗料等物品,甚至還可以配到鑰匙,各式小店中間還城市化地夾雜著高級餐館、葡萄酒專營店、墨西哥小館子和旅館。是哪個美國小說家曾說過幸福就是住在夏洛特大街來著?他得讓黛西再提醒他一次。如此狹小的地盤上擠滿了這麼多家店鋪,難怪會有成堆的垃圾袋堆在人行道邊。一隻流浪狗正在撕扯垃圾袋——終日啃咬污穢居然無損其犬齒的潔白。再次向西轉彎之前,貝羅安看到街道的盡頭就是家附近的那個廣場,而位於廣場另一邊的,在幾棵孤零零的樹木掩映之下的建築就是他的家。三樓的窗帘依然合著——西奧還在睡覺。貝羅安記得自己處於青春期的時候也常常在上午感到昏昏欲睡,所以從來沒有對兒子的這種作息時間提出過異議,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

貝羅安開過了屋頂上布滿衛星天線的中國大使館,來到了位於波特蘭大街西邊的整潔的醫院集中區域——這裡有眾多裝潢廉價的私人診所,候診室里擺滿了仿古的傢具和休閑生活的雜誌。來這裡就診的患者大都抱有一種迷信,這種迷信就如同宗教信仰一樣根深蒂固。過去幾年裡,貝羅安所在醫院先後收治過——當然是免費的——不少在這裡被那些騙子醫生耽誤了的病人。在等待紅燈的時候,貝羅安看見三個穿著黑色伊斯蘭教袍的身影在德文郡大街下了一輛計程車。她們簇擁著站在人行道上,其中一個將手裡拿著的卡片和一家門牌號對了對。中間的一個好像是個病人,因為她的背有點彎,依靠同行人的攙扶蹣跚地向前挪動著。這穿著清一色黑衣的一行三人,站在乳白色的建築物前,時而搖頭,顯然在討論著地址是否正確,情形很是滑稽,有點像孩子們在萬聖節的遊戲,也很像西奧曾經就讀的學校所上演的話劇《麥克白》中的場景——由孩子們扮演的被掏空的博南樹被安排在舞台的兩側等待著丹西林場景時再上台。也許她們是一對姐妹帶著母親來找尋治癒的最後一線希望。交通燈依然還是那麼固執地紅著。貝羅安加大油門——但同時又緩慢地拉動變速桿掛到空擋。他這是在做什麼,蜷起他柔弱的四頭肌踩下離合器?他忍不住對眼前的情景產生不滿,這種感覺源自內心深處。看到有人不得不裹得這麼嚴實地四處走動讓旁觀者為她們感到遺憾,但至少這些女士還沒有被逼著戴上皮質的嘴套,後者才真令他感到噁心。黛西學校里那些樂觀的悲觀主義相對論者對於這種情況又會怎麼說呢?八成會說這是聖潔的儀式,是傳統發出的對西方消費主義的抗議?但是同族的男性,也就是這些婦女的丈夫們——貝羅安在工作中結識了不少沙烏地阿拉伯的男人——他們卻穿著西服套裝或者是運動裝,寬鬆的短褲,腳上踏著耐克,腕上掛著勞力士,個個風度翩翩、世俗圓滑,盡享東西文化傳統的教育。他們為什麼不高舉傳統的旗幟,也在大白天里穿著黑袍四處行走?

綠燈終於亮了,街兩邊景觀也得到了更新——更多的柱廊、更多的診所——交通對集中精神的簡單要求,使他得以暫時拋棄這些壓抑的思緒。貝羅安聽到自己發出一聲低吼:「讓伊斯蘭人愛穿什麼穿什麼吧!管他們誰穿不穿教袍呢?」就連這些婦女們所戴的面紗也讓他感到不快,甚至不只是不快那麼簡單。星期六本是他休養生息的時間,然而今天早晨以來他已經是第二次陷入灰調的情緒了。撼動他神經的是什麼?不是因為輸了的那場壁球比賽,也不是和巴克斯特的遭遇,更不是因為今早零散的睡眠,雖然這每一件事情肯定對他都有一些影響。也許是因為他下午還要開車去郊區看望母親。所幸他剛打完一場壁球比賽,這讓貝羅安感到略微放鬆。眼下的任務就是採購海鮮。母親已經喪失了期望的本能,也無法當他站在她面前時準確地認出他來,甚至他走了,母親也不會記得他曾來過。貝羅安去一趟等於白去。母親不會盼著他去,他不來她也不會失望。這等同於捧著鮮花到墓地去——逝者已逝,拜訪不過是形式。至少母親會端起一杯茶放在嘴邊慢慢地啜吸著,雖然她看到貝羅安卻不能叫出他的名字來,也想不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母親很樂意有人坐在那裡,聽她無意識地胡言亂語。任何人坐在那裡聽她說話,她都很高興。貝羅安不喜歡去母親那裡,但如果他太久不去看她又會鄙視自己的不仁不義。

貝羅安一直開到瑪麗萊博恩路,才記起應該打開收音機收聽正午新聞。警方聲稱今天共有二十五萬人聚集在倫敦市中心舉行遊行示威活動,但集會的組織人卻堅稱截至下午人數將達到兩百萬人,不過雙方都承認人流還在繼續湧入。其中一個被採訪的興奮的遊行者居然是個知名的女演員,為了壓倒身邊的歌聲和歡呼聲,她提高嗓門說在英國的歷史上這樣規模巨大的集會是史無前例的,那些今天早晨賴在被窩裡而沒有去參加集會的人會終生後悔的。熱心的主持人提醒觀眾注意女演員剛才的這句話是引用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聖·克里斯平節演講》中的對白,原話是亨利五世在阿金庫爾戰役 之前說的。

後面的話貝羅安沒怎麼認真聽,因為他忙於把車泊在兩輛四輪吉普中間的狹小空位上。貝羅安可不認為西奧會為錯過遊行而感到遺憾。為什麼一個呼籲和平的示威者會引用一個崇尚武力的國王的語句?新聞公告還在繼續,貝羅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引擎嗡嗡地響著,貝羅安定定地盯著收音機按鈕上閃爍的藍綠色的光芒。「全歐洲,乃至全世界的人們都在集會,表達著他們對和平或者獨裁的支持。」米瑞·特勒伯教授對此會怎麼說貝羅安不用問也知道——他彷彿聽到了教授那高亢的聲音。接下來的一條消息是貝羅安自認為和自己有關的那場飛行事故。駕駛師和副駕駛師被帶到倫敦西部分別接受審訊。警方對此沒有發表任何看法。為什麼會這樣?通過擋風玻璃,貝羅安看到沿途都是紅磚建築的繁華街道,對稱的人行道和凋零的小樹,乍一看,就像倒映在一層薄冰上的景緻。一位機場的官員承認其中一人擁有車臣血統,但否認了有關在駕駛員機艙里發現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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