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一九八七年六月,倫納德·馬漢姆,一家專門供應助聽器元件的小公司的老闆,回到了柏林。他從特格爾機場乘坐計程車去到旅館的路上,就使他對於當地毫無廢墟的情景感到習以為常了。路上的人比較多。樹木草坪也比別的城市多些。沒有電車。接著這些不同之處逐漸淡化而消失,它就和一個生意人在任何地方見到的一個歐洲城市沒有什麼不同。它的主要的特徵為交通繁忙。

他在付車費給司機的時候他就知道,他選擇選帝侯堤道作為他下榻之處,實為不智之舉。他在秘書面前曾經誇下海口,說他對柏林了如指掌。其實他叫得出名字來的地方,也只有動物園大旅館而已。現在這旅館裡有一個透明的建築物傾斜著延伸到它那面街的門面那兒。裡面則有一座玻璃電梯在一幅壁畫前面升降。他打開了行李,用一杯水吞下了治心臟病的葯,就踱到外面去散散步。

其實要散步可不太容易——行人太擁擠了。他把紀念教堂和它旁邊的那幢難看無比的建築物當作辨別方位的標誌。他走過了一些聞名的娛樂餐飲場所,比如,漢堡王、遊藝中心、錄像廳、牛排餐廳,還有銷售中性牛仔褲的商店。商店的櫥窗里擺滿了嬰兒似的粉紅和藍、黃色的衣服。他走進了一群戴著硬紙板的麥當勞叔叔面具的斯堪的納維亞孩子們當中。他們正在往前面擠著想要到街上的一個小販那兒去買巨大的銀色氣球。天氣很熱,路上車來車往,喧聲不斷。到處都是迪斯科音樂和燒肥肉的氣味。

他拐進一條小路。想要繞過動物園車站外面和入口,去到公園裡,可是他很快就迷路了。有些主要街道的匯合中心他不記得了。他決心要在一家大一點的咖啡館外面坐下來。他走過了三家咖啡館,可是每個光亮耀眼的塑料椅子都有人坐著。人群毫無目的地來來往往。在人行道被咖啡桌佔去過多的地方,他們就只好彼此緊挨著擦肩而過。有一群法國少年招搖過市,他們每個人都身穿一件粉紅色的T恤衫,它的前胸和後背都印著三個大字:「滾你的!」他為自己迷了路而深感驚訝。當他朝著周圍張望,想要找個人問問路,可是他看來看去,似乎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外國人。最後他走近在街角買薄荷餡薄餅的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是荷蘭人,挺和善的,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動物園大旅館。至於選帝侯堤道,他們也不很清楚。

他幸虧碰巧找到了他的旅館。他在房間里坐了半個小時,啜著從小酒吧里買來的橙子汁。他竭力不去回想那些令人惱恨的往事。在我年輕的時候。如果他要沿著阿達爾勃特街去走走的話,他也得保持平靜的心境。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封航空信。他把它放進口袋。他還不知道,他想從這裡面得到些什麼。他瞥視著那張床。他在選帝侯堤道的經歷耗盡了他的精力。他很想躺在床上把整個下午都睡過去。可是他強自振奮精神,又走出了旅館。

他在門廳里把他的房門鑰匙交出去時,不禁有點猶豫。那個接待員是個身穿一身黑色西服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倒像個學生似的。他想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試試他的德語。自從倫納德離開這裡以後,柏林的那堵牆已經矗立了五年了。他既然來到了這兒,他很想趁機看看。他該到哪兒去呢?最好到哪裡去看呢?他意識到,他說的德語不免有些嚴重的錯誤。可是他聽德語的能力還是相當好的。那年輕人在一張地圖上標明給他看。波茨坦廣場最好,那兒有一個很好的觀察台,還有一些出售明信片和紀念品的商店。

倫納德剛想謝了他就穿過門廳出去,那年輕人卻又對他說,「你得趕快去。」

「這是為什麼?」

「不久前學生在東柏林示威。你知道他們喊的是什麼?蘇聯領導人的名字。可警察卻在揍他們,用高壓水槍驅趕他們。」

「我在報上讀到過這個,」倫納德說道。

這接待員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這似乎是他最愛講的話題。倫納德認為他大概二十五歲左右。

「誰想得到,叫喊蘇聯的總書記的姓名,竟然在東柏林會被看做一種挑釁行為。真是件怪事!」

「我想是的,」倫納德說道。

「在一兩個星期以前,他來到柏林這兒。你大概也在報上看到過這則新聞了。在他到這兒以前,大家都在說,他會叫他們把那堵牆拆掉的。可我知道他不會。他事實上也沒有讓他們這麼干。可是下一次,或者在——五年,十年以後。什麼都會發生變化。」

從接待處裡面的那間辦公室里傳來了一聲意在向他警告的嘀咕。年輕人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膀。倫納德謝過了他,走出門去上了街。

他乘坐地鐵,到了戈特布斯門。當他從地下來到人行道上,卻迎面吹來了一股挾著垃圾、裹著沙礫的熱風。等待著他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皮夾克和印有月亮和星星的緊身短褲。當他走過她身邊時,她喃喃地說了聲,「你有馬克嗎?」她的臉美麗而憔悴。他在她身邊走過了十碼遠,不得不停了下來。難道他下車得太快了?或者太晚了。可是,有街道的名牌為證。他前面是一個大得驚人的公寓區,雜亂無章地一直延伸到阿達爾勃特街。在它的底座的水泥柱子上,到處是用噴漆噴出來的塗鴉。他的腳邊有許多空啤酒罐、快餐盒子,和一張張報紙。一群少年——他想他們是一夥小阿飛——用胳膊肘撐著頭,躺在人行道邊上。他們的頭髮都梳理成莫希幹人的橘黃髮式。頭皮上許多地方被剃得光光的,只留下中央的一條,以致他們耳朵和喉結就顯得格外突出,叫人看了覺得難受。他們的頭顱呈藍白色。有一個男孩從一個塑料袋裡吸著什麼,倫納德從他們旁邊繞過去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對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起來。

他有一次在公寓下面走過。這時的街道似乎使他覺得有點熟悉。被炸毀了的房子留下的塌陷了的地方,都已經被新建的屋宇填補了起來。那些店鋪——一家雜貨店,一家咖啡館,一家旅行社——現在都起了個土耳其的名字。站在奧拉寧街的街角的是一些土耳其人。南歐的那種溫文爾雅的空白感在這兒看上去令人難以信服。沒有被炸毀的房子上還留著彈痕。八十四號底樓以上的屋子被機槍掃射過的彈痕仍然歷歷在目。那扇巨大的大門在許多年前被人重新漆成藍色。在天井裡,他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那些垃圾筒。它們的體積龐大,下面裝有橡皮輪子。

幾個土耳其孩子——女孩帶著她們的弟弟妹妹——在天井裡玩耍。他們一看見他,就都不再奔跑,全都默默地望著他穿過天井,走到後面的那扇門裡面去。他們對他的微笑毫無反應。這個臉色蒼白,個子高大,年紀很大的男人,在這熱天里穿著一套不合時宜的黑色西裝,他不屬於這裡。一個女人從樓上往下喊了一聲——聽來像是一聲嚴厲的命令——可是沒有人動彈。也許他們以為他和政府有關吧。他原來打算一直朝上面走去,直到頂層,而且,如果他覺得合適的話,就走上前去敲門。可是這座樓梯比他記憶中的那一座更加黑暗,也更狹窄。這裡的氣味也不對——充滿了他並不熟悉的煮菜的味道。他後退一步,又掉頭朝後一看。孩子們仍還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一個大一點的女孩抱起了她的妹妹。他看看這一對褐色的眼睛,又看看那一對,從她們身邊走過,回到街上。他雖來到此地,可是這並沒有使他和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更為接近。所有這一切明顯的現象,似乎都表現出往事多麼遙遠。

他回到戈特布斯門。他經過那兒時,給了那女子一張十馬克的鈔票。他乘坐地鐵到了赫爾曼廣場,在那兒換車到了魯道。現在坐地鐵可以直接到達格倫大道了。當他到了那兒,發現一條六車道的馬路穿過他印象中要去的那個方向。他回過頭去張望這座城市的中心,他看見一簇簇的高樓拔地而起。他在行人交通燈前面等了一會,然後穿過馬路。他前面出現了一些低矮的公寓房子,一條粉紅色的環形車道,整齊的一排排街燈,人行道旁停著一排汽車。除此以外,這兒又能變得怎麼樣呢?他所期待的,他所希望看到的,究竟又是什麼?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平整的農田?他走過了那個小湖。那些鐵絲網圍欄喚醒了他記憶中的一個關於農村的印象。

他得看了地圖才能找到那個拐彎。到處都是那麼整齊,那麼擁擠。他想找的那條路叫做勒特勃格街。它的邊緣都新栽了許多美國梧桐樹。他的左邊是一排新的公寓——從外邊看來,建造僅兩三年。在他右面,以前難民住的那些棚屋都不見了。原來的地方建起了許多式樣古怪的單層度假別墅,外面的花園種植了許多植物。只見一戶戶人家都在戶外那些觀賞木的濃密的樹蔭下用餐。一塊點塵不染的草坪上擺著一張綠色的乒乓桌。他走過懸掛在兩棵蘋果樹之間的一張吊床。灌木叢里裊裊升起了由於野外聚餐烤肉引起的炊煙。噴水的龍頭開著,淋透了一片片人行道。每一塊小小的土地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成了個人實現自己的幻想而耕耘出來的驕傲,也是一家人在家庭生活上取得成功的具體表現。儘管數十戶人家擠在一塊,可是你能感覺得到,這裡有著一種躊躇滿志、發自內心的閑靜。它正在和下午的那股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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