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樓梯口,他在兩隻盒子中間站立了兩分鐘。他一旦開始干起這第二階段的任務,也就由不得他考慮了。可是,他現在也沒有什麼想法了。除了那令他頭昏目眩的疲乏以外,他感覺到的就是因為離開了那裡而高興。如果說他幹掉了奧托,那也就等於他打發掉了瑪麗亞。而她也把他打發掉了。這裡面一定有著令人傷心之處,可是它現在奈何不得他了。他現在要離開了。他拿起他的盒子走下樓梯。盒子在樓梯的梯級上磕磕碰碰的,可他總算把它們同時搬了下來。他每下一層樓就歇一會腳,喘一口氣。一個男人正好下班回來,見了他就點了點頭。兩個男孩在他歇著的時候從他身邊擦了過去。他的這副模樣毫不起眼。柏林到處都有人提著沉甸甸的行李。

當他一路下來,他離開瑪麗亞的房間也就越來越遠,他也就變得越來越孤獨,於是他所有的疼痛也就全都回來了。他肩膀上的肌肉痛得突突地跳動,他的耳朵不等他碰到就會疼痛,提著也許一百多磅的重量從樓梯上下來就使他下陰所受的傷害變得更加厲害。還有奧托的臨別一擊使他好像觸了電似的,從大腳趾一直痛到了腳踝。他一路艱難地往下走去,痛得越來越厲害。到了底層,他分兩次把那兩個盒子搬出大門,到了天井裡。他在那裡休息了更長久一點。他覺得全身疼痛得難受,就好像他剛被人在水裡煮過,或者剛被人剝去了一層皮似的。任何堅硬的東西都會使他感到緊張。腳底下踩到一塊小石頭也會使他心裡直晃蕩。樓梯間牆壁上的電燈開關周圍的污垢,大塊大塊的牆壁它們本身,那些無謂的磚頭——它們使他壓抑,使他難受得像是生了病。他餓了?從這個堅實的世界挑選一些精美的部分,使它們通過他的腦袋裡的一個窟窿,並且把它們擠壓過他的五臟六腑,這念頭使他感到噁心。他面紅耳赤,渾身疼痛,又唇乾舌焦。他倚在天井裡的牆上,望著一些孩子在玩足球。每當那個足球彈跳起來,每當什麼人的鞋子急轉彎而在地上煞住,他都會為了因此而產生的摩擦而感到痛苦,使他的那些變得過於敏銳的感覺器官刺激得難以忍受。當他眨眼的時候,他的眼瞼擦得他的眼睛生痛。

在這平地上,到了這露天里,這天井就成了一個讓他用來演習如何搬運那兩個盒子的場所。他從來沒有提過這麼沉的盒子。他用雙手把它們抓起來,蹣跚著朝前拱去。他走了十來碼遠,就只好把它們放下來休息一會。他不敢讓自己踉蹌著走路。他在走路時一定得注意,要和別人一樣自然。他不讓自己流露出畏縮的樣子,也忍著不敢經常檢查一下自己的手掌。他每次一定得走上十碼以上。他為自己規定好,每次要走二十五步。

他分三次走完了天井的那段距離,現在他已經到了人行道上。這兒只有幾個行人。如果有人願意走上前來,想要幫他提的話,他只好婉言拒絕,他只好讓人責怪他粗魯無禮。他一定得裝作並不需要別人幫助的樣子,這樣就沒有人來自討沒趣了。於是他就邁開了他那二十五步。在心裏面默默地計算數目可也是一種對付這令人痛苦的重量的方法。他極力忍住,不讓自己大聲講出正在計數的那些數目來。然後他把盒子放在地上,裝作看手錶的樣子,六點差一刻。在阿達爾勃特街上沒有上下班高峰的交通。他一定得到下一個街角上去乘車。他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好讓原來在他周圍的人都已經離開,然後他才提起了兩個盒子朝前衝去。前幾次他都在每一次走了二十五步,可是這一次他走不到二十步。他的步子跨得短些和快些。他的手指由於乏力而伸直,盒子都落到了地上。其中有一個還橫倒了。

他在把它扶起來,擋住了行人的去路。這時有個女人牽了一條狗,想從他身旁繞過去,一面不以為然地嘖著嘴。也許她這是在代表整條街上的行人向他提出抗議。那狗是一條雜種獵犬,它顯然對倫納德剛扶起來的那隻盒子很感興趣。它沿著盒子蓋聞嗅著,一面還不停地搖著尾巴。然後它又嗅到了另外一頭,突然露出垂涎欲滴的樣子,用鼻子不住地拱起那隻盒子來。它被拴牢在一條鏈子上,可是它的主人就是那種不愛惹得自己的寵物生氣的那種人。她很有耐心地等著,讓拴著狗的那條鏈子鬆鬆地垂掛著,靜靜地等那頭畜生自己對那隻盒子失去興趣。她離開那盒子不到兩英尺遠,可是她並不看倫納德。她只在對狗說話。那狗現在興奮得發瘋似的。它知道。

「喂,夠了,我的小寶貝。它只是一隻箱子。」

倫納德也在縱容那條狗。他得找個借口先不把那個盒子提起來。可是它一會兒咆哮,一會兒抽泣似地狺狺叫著。它齜牙咧嘴,想要啃那隻盒子的一個角。

「好心的太太,」倫納德說道,「請你管管你的狗。」

可是那女人沒有拉那根鏈子。她只是對那條狗更加甜言蜜語地哄了起來。「我的小傻瓜,你還以為你是誰?這行李是這位先生的,不是屬於你的。你跟我走吧,小香腸……」

倫納德的另外一個自我冷靜而超脫,對於一個想要處理掉什麼東西的人來說,他還會遇到比一條餓了的狗更加麻煩的東西——那就是一群餓狗。這時,那狗已經找到了一個攻打盒子的突破口。它已經把牙齒咬進了盒子的一個角落裡。它在那裡咬著,咆哮著,搖著它的尾巴。

那位夫人終於對倫納德說話了。「你的盒子里一定擱了什麼吃的東西。也許是香腸吧!」她說的話里含有責怪的意思。她以為他是一個從東德帶來了廉價食物的走私販子。

「這是一個很貴重的箱子,」他說。「如果你的狗把它弄壞了,你,好心的太太,就得照價賠償。」他朝四周望望,好像想叫一個警察來。

那女人受了侮辱。她就狠命拉了一下鏈子,繼續朝前走去。她的那條狗「汪」地叫了一聲,就跟著她走了。可它好像馬上後悔了,它的主人朝前走去,它卻一個勁兒掙扎著想往後面轉過身來。它從它這個物種的祖先所遺傳下來的記憶的迷霧裡知道,現在是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機會,它可以啖食并吞咽一個人而不會受到責罰,卻可以替它的狼祖宗報一報受人類奴役一萬年之久的仇恨。過了一分鐘,只見它還在戀戀不捨地朝後面張望,還在裝模作樣地在那條鏈子上拉扯著。可那女人一直朝前走去,不肯遷就。

那隻盒子給折騰得有了不少牙齒印和唾沫,可是它沒有被撕裂。倫納德站在兩隻盒子當中,把它們提了起來。他走了十五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那女人的譴責還在他耳邊繚繞,它使別的路人也對他側目而視。這兩個盒子里究竟裝了什麼東西,竟然會這麼沉?他怎麼沒有一個朋友幫他提?它一定是非法的,它可能是走私進來的。那個提著沉重盒子的男人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憔悴?他為什麼沒有刮鬍子?現在他隨時都會讓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警察看見。他們老是在各處巡視,處置任何麻煩的事情,那就是它以前那個樣子的城市。那些警察具有無限的權力,正是這些德國警察。如果他們命令他把他的行李打開的話,他就只好服從。他不能讓人看見他站著不動。他決定拚命使勁多走幾次,每次走它十步或者十二步。他試著改變自己的形象,從齜牙咧嘴、全身顫抖的狼狽相,一變而為剛從車站過來的一個面帶微笑、令人肅然起敬的旅客臉上的悠閑樣兒。他既不需要別人監督,也不必別人幫助。在兩次搬運之間,他盡量縮短休息的時間。每當他停下來,他就朝周圍打量,看看有沒有機會搭乘車輛——裝作迷了路的樣子,或者正在尋找一幢房子。

在戈特布斯門附近的地鐵車站那兒,他把盒子放在人行道邊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他想把心思放在他腳上的那個疼痛上面。他得把他的鞋子脫下來。可是讓他這麼一坐,那盒子蓋就塌陷了下去,使他心裡直發毛,趕緊站了起來。如果他能夠睡上十分鐘,或者甚至五分鐘,他覺得他對付起這兩隻盒子來就會舒服得多。

他快來到他們倆有時候前來購買日常必需品的那間街角的商店。店鋪的老闆正從外面運來了裝蔬菜和水果的籮筐。他見到了倫納德就對他揮了揮手。

「去度假?」

倫納德點了點頭,一面卻又急忙說道,「不,不,還沒有。」他一緊張,又用英語加上了一句,「是公事。」他剛說出了口,就但願他能把這句話收回。如果有警察也這麼問他的話,他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他站在盒子旁邊,望著往來的車輛。他在眼角那兒看見一些東西在他視野的邊緣晃動:一個英國式的信箱,一頭叉角高聳的雄鹿,一盞檯燈。當他歪過頭去仔細審視的時候,它們又都消失不見。他眼前不由得出現了一些迷夢,他得轉過頭去才能把所有的幻影驅散。倒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景象:香蕉在倒著個兒翻跟頭;蓋子上有著一幢茅草屋的餅乾盒自己欠伸著開啟。他得一刻不停地轉動著腦袋去對付這些來自幻覺的東西,叫他怎麼集中得了精神去辦事?他敢把這兩個盒子扔在這兒,自己一走了之嗎?

有一個計畫形成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知道現在它是否還行。可是,此外他就沒有法子了。他所以只好盯住這一個不放。然而,老是有一個溫柔而親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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