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他們舉行了訂婚酒會以後,這兩個年輕人一夜未睡,一直在談話,這就是倫納德在天亮後兩個小時,當他在上班高峰的隊伍里等待乘公共汽車去魯道時所想到的。他認為自己需要有個順序,一個故事。他需要次序。一件接著一件。他上了車,找到一個座位。當他在做著事情的時候,他的嘴唇在形成那些詞語。他找了個座位坐下。打架結束以後,他刷牙刷了十分鐘之久。然後,他們在屍體上蓋了一條毯子。或者是這樣的:他們在屍體上蓋了一條毯子,然後他到浴室里去刷了十分鐘牙齒。也許二十分鐘。他的牙刷在地板上,和那些碎玻璃在一起,就在那個倒下來的架子下面。牙膏落在洗臉盆里。那酒鬼打翻了那個架子,牙膏就掉落在臉盆里了。那牙膏知道他需要它。那牙刷則不知道。牙膏在負責,牙膏是頭腦……

他們沒法把那個鐵楦頭搬走,它在地毯下面矗立著。瑪麗亞笑了。它還在那兒。他們把它遮起來,它就留在那兒了。那個插頭和那個楦頭。那個插頭找到了一個座兒,而那個楦頭卻只好站著。

當汽車沿著海森哈德駛去的時候,車子里就擠滿了乘客。只有供人站立的地方。然後駕駛員對等在人行道上的人喊道,車子里擠不下了。這倒好,沒有人再上得了車。這一會兒他們是安全的。當他們往南駛去,和上班高峰的人群的流向相反,公共汽車就開始空起來了。等他們到了魯道村,車上就只有倫納德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一排排的座位。

他開始走那段熟悉的路程,那兒的正在建造中的房子要比他所記得的要多些。從昨天以來,他沒有到這裡來過。昨天早晨,在他訂婚以前。他們從床上拿下一條毯子,把它攤開。這不是尊敬,他怎麼會想到它和尊敬有什麼關係?他們一定得保護自己,使自己不讓它看見。他們一定得動動腦筋。他將會把那個楦頭拔出,也許這就是尊敬。或者隱藏。他跪下去,把它抓在手裡。它在他的手的觸摸下面動了起來,就像厚厚的泥淖里的一根手杖。這就是它拔不出來的緣故。他要不要把它擦抹乾凈,在浴室的水龍頭下面沖洗沖洗?

他們想法子把那塊地方遮蓋了起來。可這事看上去挺傻,一頭是一隻穿爛了的鞋子,而在另外一頭,則是一個神秘的隆起了的形狀。捏住了整床毯子,而它本該捏住的是一隻鞋子,瑪麗亞開始笑了起來,可怕地、全身顫抖地笑著,充滿了恐懼。他也可以像她那樣笑起來的。她沒有想要注視他的眼睛——像笑著的人往往會相互對視那樣。她獨自一個人在笑。她也不想停下來不笑。如果她停了的話,她就會開始哭泣。他本來也可以和她一起笑,可是他不敢。事情會弄得不可收拾。在電影里,當女人像這樣傻笑起來的時候,你就應該走上前去,狠狠地抽她幾個耳光。然後,她們就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後她們就開始哭泣,而你就再去安慰她們。可是他太累了,而且,如果他也抽她耳光的話,她也許會抱怨,會責備他,會還手打他。什麼事情都可能會發生。

已經發生了。就在他給屍體蓋上毯子以前或者以後他刷了牙。那牙刷不夠作為一個工具,它不頂用。當他向她要牙籤的時候,她就去拿給了他。他一定得用這個去剔除那些夾在門牙和犬牙之間的東西。他並不感到噁心。他在想托特納姆和星期天的午餐和他的父親和他自己拿著牙籤,在吃布丁以前。他的母親從來就不用它們。不知怎麼的,女人不用牙籤。他沒有把他從牙縫裡剔出來的東西吞下去以加重他的罪孽。現在,每一樣小小的東西都是一個有利的條件。他在水龍頭下面把它衝掉——連看都幾乎沒有看清它,只是一眼瞥見它是什麼撕裂成碎片的很淡很淡的粉紅色的東西,然後他就吐了口唾沫,接著又吐了一口,又用水把嘴巴裡面洗了洗。

後來他們喝了一杯。或者他已經喝過一杯,為了要讓他好把那個楦頭拔出來。上好的莫塞爾葡萄酒已經沒有了,倒在裙子上了。只剩納菲杜松子酒了。沒有冰塊,沒有檸檬,沒有滋補劑。他把它拿進卧室里去。她把衣櫃里的那些衣服掛起來。它們沒有給小便弄髒——這又是一個有利條件。

她說,我的在哪兒?於是他就把他的給了她,又去另外拿了一杯。他在桌子邊上斟酒,想法子不去看,可是他還是看了。它動過了。現在毯子外面露出兩隻鞋了,還有一隻黑襪子。他們沒有把它翻轉過來。他們事實上沒有檢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他望著那條毯子,看它有沒有呼吸的跡象。它因呼吸而有動彈過了。有沒有一絲顫動,微微的一起一伏?如果有的話,豈不更糟?那樣的話,他們還沒來得及彼此談談,編好一個故事,就得先去叫一輛救護車來。不然,他們就得重新把他殺死。他望著那條毯子。望著它,就使它動了起來。

他把酒杯端到卧室里,對她說了。她不願去看看,她不想這麼干。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已死了。那些衣服都已經掛好,她關上了柜子的門。她到隔壁去找香煙。可是他知道,她是去看看他死了沒有。她回來說,她找不到香煙。他們就坐在床上,喝著酒。

當他坐下來的時候,他的睾丸疼痛起來。還有他的耳朵,他的鎖骨,都很痛。他該請醫生看看。可是他們得談談。要談,就得想。為了想,他們就需要喝酒,就需要坐下來。而坐下來就會疼痛,還有耳朵也疼痛。他一定得趕快擺脫這些太快、太緊密的圓圈。於是他喝了杜松子酒。他望著她,正當她在望著她的腳前面的地上。她很美麗,這個他知道。但是他感覺不到。她的美麗並沒有對他產生像他所希望的那種作用。他要自己受她感動,要她記住她對他有何感覺。然後他們就可以一起面對這個,可以決定他們應該把什麼告訴警察。可是,對她望著,他卻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伸出手去觸摸她的手臂,而她沒有因此而抬起頭來。

他們一定得一起商量,這樣他們才有把握使他們說的話讓人相信。警察也許會認為她長得很美,他們甚至也許會感覺到她的美麗。可是他只知道她的美麗是個事實而已。如果他們感覺得到,他們也許就會懂得,這也許就是他們的出路。她會對他們說,這是自衛。這樣就沒事了。

他把手從她的手臂上移開,說道,我們怎麼對警察說呢?她沒有說話,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說話。他曾打算說,可是他自己也什麼都沒有聽見。他記不得了。

他正在走過難民住的那些棚屋。走路很痛,他的鎖骨只有當他舉起手臂來的時候才會痛。他的耳朵則在他碰它的時候痛,可他的睾丸在他坐下來和他走路的時候都會痛。當他走遠了,看不見那些棚屋的時候,他就會立定。他看見一個長著薑黃色頭髮的小孩——一個紅頭髮的人,他穿著很短的褲子,膝蓋上有不少疤,他像個小拳擊手,他像個英國小孩,倫納德在上班去的路上常常看見他。可是他們兩個從來沒有交談過,甚至沒有相互招過手。他們只是四目相視,就好像他們在前一世人生裡面彼此相識似的。今天,為了要替自己招來運氣,倫納德舉起了他的手招呼,並且微微笑著。他舉起手來的時候感到很痛。那孩子即使知道了這個,他也不會在乎的,他只是瞪目而視。這個成年人這次打破了常規。

他繼續走著,繞過轉角,停下來倚在一棵樹上。對街在建造一幢公寓大樓,不久這裡就不再成為鄉下了,住在這裡的人不會知道這兒曾經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他會回來對他們說的,他會說,這兒從來就不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所以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除了思想以外,等等。

他不能做什麼。他又摸了摸她的手臂,或者這是第一回嗎?他又問了那個問題,或者這是他第一回問,而且他仔細讓這些詞語真正說了出來。

我知道,她說道,意思是我也想問這個問題,我也和你一樣擔心。或者也許,你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已經聽見了。或者也許我剛回答過你。

為了把話繼續說下去,他說,這是自衛,這是自衛。

她嘆了口氣。然後她說,他們認識他。

對,他說。所以他們會理解。

她急急忙忙地一口氣說道,他們喜歡他,他們把他看作一個英雄,他對他們編了一些故事。他們以為他之所以會成為一個酒鬼,是為了戰爭的緣故。他是一個一定得讓人原諒的酒鬼,下了崗的警察常常買一杯啤酒給他喝。他們還認為是我害他成了個酒鬼。這是有一次我叫他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們自己對我說的。我要求他們保護我,他們就說,可是你自己把這個可憐傢伙害得快發瘋了。

他從床上站起身來,使疼痛緩解一下。他要去拿杜松子酒,他要把那酒瓶拿過來,他要去尋找香煙,煙盒裡還有三支,可是走路就會疼痛,而且,他走到那兒去的話,也許他會看見他又在動了起來。

他站在衣櫃旁邊,說道,那只是當地的警察局,奧農斯警察局。我們要報到克林米納爾警察局,他們是屬於另外一個部門管轄的。他在這麼說著,可是,當然,沒有罪犯,沒有人犯罪,這是自衛。她說,可是本地區的警察局還是會被牽涉進來的。這是他們的管區,他們一定得過問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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