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瑪麗亞伸手去拿她的裙子和襯衫,她的動作震動了蠟燭,以致它垂下了燭淚,可是它沒有熄掉。倫納德從椅子上取下了他的褲子。她加快了他在哼著的那首曲子的節奏,把它改成一首輕快的、節奏強烈的曲調。他心裡想到的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穿好衣服。他一穿好褲子,他覺得自己赤裸著的胸膛在黑暗裡刺癢得難受。他披上了襯衫,可他的腳仍然暴露著,易受傷害。他找到了鞋子,可是找不到襪子。他在系鞋帶時沉默不語。現在他們兩個分別站在床鋪的兩側——這對未婚夫妻。剛才穿衣服時瑟瑟有聲,倫納德又老在哼哼,把他們剛才聽到的神秘的呼吸聲音全掩蓋住了。可現在他們又聽見了,這聲音很輕,可是它深沉而穩定。倫納德聽在耳里,覺得這意味著來者懷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目的。瑪麗亞的身子擋住了燭光,又把一個巨大的影子投射到門上和衣柜上。她對他望著。她眼睛裡的神情在向他示意,讓他到門口去。

他迅速走去,儘力在沒有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放輕了腳步。他得跨上四步。電燈開關就在衣櫃的旁邊。你到了那兒,你的頭皮和手指就不會不讓你感覺到,這兒有一個人藏著。他們就要暴露自己心裡的秘密:就要宣布,他們已經知道有人藏在這兒。他伸手去抓開關,指關節擦在衣櫃那打光了的表面。瑪麗亞就在他後面——他覺察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燈光陡然爆炸般亮起,肯定有六十瓦以上,他眯細了眼睛來對付那突然襲來的光亮。他舉起了雙手,做好了準備。衣柜上的門就會砰然大開。就是現在。

可是毫無動靜。衣柜上有兩扇門,其中一扇門裡是一排抽屜,它關得緊緊的。另一扇門裡面是掛衣服的地方——那兒的空間足以讓一個男人站在裡面藏身。那扇門卻是虛掩著,沒有關緊。門上的搭扣沒有扣上。它是一個很大的門環。你轉動它,就會使櫃門裡邊的那個已經磨損了許多的轉軸轉動起來把門關上。倫納德把手伸向環輪,他們能夠聽見呼吸的聲音。沒有弄錯。在一兩分鐘以後,他們不會因此而好笑起來。那是呼吸的聲音——人的呼吸。他把手指和大拇指按在門環上,悄悄地把它抬起來。他還握著門環,一面朝後挪動了一點。不管馬上就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他總得需要更多的空間。他離柜子越遠,就會有更多的時間。這些和幾何學相關的念頭,一個個在他的腦海里出現——裹得嚴嚴實實。有更多的時間來幹什麼?這問題也給裹得十分緊密。他在門環上使了點勁,猛然把門拉得敞開。

什麼都沒有。只見一件嗶嘰呢的大衣的陰影,還有一股由於門扇的掀動而帶出來的惡濁的氣味撲鼻——酒精和泡菜混合起來的氣味。然後,只見那張臉,那個人,就在衣櫃的底板上坐著——抱著雙膝正在酣睡,酒鬼的昏睡。那是啤酒、穀物、洋蔥或者泡白菜的味道,嘴巴垂落而張大著,沿著下嘴唇有一片白沫,中間被一大塊凝結成血污的黑色傷口垂直地切斷。它是酷寒引起的凍傷,或者被另外一個酒鬼毆打造成的創傷。他們後退了一步,躲開那帶有甜味的臭氣的直接衝擊。

瑪麗亞低聲說道,「他怎麼進來的?」然後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也許他上次來的時候拿到了一把備用的鑰匙。」

他們望著他,即將遇到危險的感覺漸漸減退,正在取代原來的恐懼之感的,是厭惡的心情,以及由於寓所受人侵犯而感到的憤怒。可這種感覺似乎不是一種改進,這並非倫納德以前想到過的那種對付敵人的方式。他現在有機會對他進行觀察。那人的頭很小,頭頂上頭髮稀疏,呈灰黃色,像是沾上了煙灰似的,髮根上幾乎帶有綠色——倫納德在柏林經常看見這種顏色的頭髮。鼻子大而顯得個性軟弱。它兩側的皮膚緊繃,且有光澤,下面顯示出一些爆裂了的微細的血管。只有那兩隻手才顯得強壯有力——紅潤結實,骨骼粗壯。頭很小,肩膀也窄。他像這樣陷肩縮背地坐著,所以看不真切,可是他讓人看上去像是一個矮子——一個身材不高、恃強凌弱的打手。他以前的虛聲恫嚇,他對瑪麗亞的毆打施暴,使他的形象變得誇大失真。倫納德心目中的奧托是一個久經槍林彈雨的沙場老兵,一個從一場戰爭里活了下來的勇士——而倫納德自己則因當時年紀太輕,還不能參加那場戰爭。

瑪麗亞把門推上。他們關熄了卧室里的燈火,來到了起居室里。他們的心情緊張,坐不下來。瑪麗亞說話的聲音十分刺耳,含有一種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憤恨。

「他坐在我的衣服上。他會在那些衣服上撒尿的。」

倫納德沒有想到這個。現在經她這麼一說,這就成了一個最為迫切的問題。他們怎麼才能夠防止他進一步作出這種不軌的行為?把他搬到公寓外面去?把他搬到廁所里去?

倫納德說道,「我們怎麼把他弄走?我們可以叫警察。」在他的想像中,有兩個警察把奧托從前門抬了出去,然後,喝了些酒壓驚,並為剛才的情景盡情取笑了一會以後,他們在當夜餘下的良辰里重溫春夢,因此他心裡感到了一陣歷時短暫的歡喜。

可是瑪麗亞卻搖了搖頭。「那些警察都知道他。他們甚至還買啤酒給他喝。他們不會來的。」她在想什麼別的事情。她用德語說了點什麼,又掉轉頭去。可她又改變了主意,又轉過頭來。她想要說話,可是卻又終於沒有說。

倫納德還在設法挽救他們倆慶祝訂婚這樁喜事。只要想個法子把這個醉鬼打發掉,他倆的喜事就不會讓他給攪了。「我可以把他背到外面,從樓梯上拉下去,就讓他躺在街上。我敢打賭,他甚至不會醒來……」

瑪麗亞的心事卻使她發起火來。「他在我的卧室里——在我們的卧室里幹什麼?」她責問他,就好像是倫納德把奧托擱在那兒似的。「你為什麼不想想這個?他為什麼躲在衣櫃里?你說呀——你對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他說。「我現在不在乎這個。我只想把他弄出去。」

「你不在乎!你就是不肯想想這個問題?」她突然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坐的地方離鐵楦頭周圍的那堆鞋子不遠。她一伸手從鞋子堆里抽出了一雙,把它們套在腳上。

倫納德忽然想到,他們就要吵起嘴來了。這是他們的定情之夜。這又不是他的過失,可是他們卻會吵起來——至少她在吵嘴。

「我卻在乎。我嫁了個豬一樣的傢伙。我卻在乎這個——我在和你做愛的時候,這頭豬,這堆人屎,卻躲在衣柜子里。我知道他這傢伙。你懂得這個嗎?」

「瑪麗亞——」

她提高了聲音。「我知道這傢伙。」她想點一支煙,可把它弄得一團糟,沒有點著。

倫納德也想點一支。他柔聲撫慰地說道,「你聽我說,瑪麗亞……」

她點著了她的煙,吸了一口。可是它沒有使她覺得好過一些,她說起話來還像叫喊似的。「你別這樣對我說話。我不想安靜下來。而你為什麼這麼心平氣和?你為什麼不發脾氣?你自己的房間里有個人在暗地裡偷看你。你就該大發脾氣,摔傢具。而你卻在幹什麼?搔著頭皮說什麼我們該去把警察叫來!」

倫納德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在點子上。他本來就不知道他該怎麼辦才好——他甚至連想也沒有想到過。他知道的事情畢竟太少,她比他年紀大些,她以前結過婚。當你發現有人躲在你的房間里的時候,你就會產生她那種感覺。可是,他又為了她說的那些話而感到氣憤。她在指責他,說他缺乏男子漢的氣概。這時他已經把香煙盒拿在手裡,他取了一支。她還在數說他,她說的那些話里有一半倒是用德語講的。她把打火機攥在拳頭裡。可當他把它從她那兒拿走的時候,她幾乎毫無所知。

「為了這個而對別人大聲嚷嚷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她說道。「那是我的丈夫,不是嗎?你不覺得生氣嗎——一點點都不生氣?」

這太過分了。他剛吸了一大口煙,現在他就大喊了一聲把肺葉里的煙全都呼了出來。「你給我閉嘴!為了上帝的緣故,你把嘴巴閉上一會兒!」

她立刻就靜了下來。他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他們吸著煙,她仍然坐在椅子里。他走到這間小房間的那一頭,站得盡量離她遠些。過了一會,她望著他微笑,表示了她的歉意。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剛才存心要他對她生氣。好吧,他就稍稍生點兒氣吧。

她花了點時間把她的煙蒂熄滅掉。她說話時,起先也沒有從她正在忙乎的事情上面抬起頭來看他。「我來告訴你他為什麼在那個裡面躲著。我來告訴你他打算幹什麼。我但願自己不知道這些,我不愛知道那是為了什麼緣故。可是,所以……」當她重新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顯得愉快了一些。她有個說法。「剛認識奧托的時候,他很和氣。那還是在他開始喝酒以前——在七年以前。起先他很和氣。他把他能夠想得到的每一件討好人的事情都做到了,那是在結婚的時候。然後你發現,他的和氣是為了把你佔為己有。他這人的佔有慾很強。他一天到晚在想,你是在看別的男人——要不然就是他們在看你。他的妒忌心很重,開始打我,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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