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倫納德回到他的家鄉去過聖誕節,他曾勸說瑪麗亞陪他一起去,可是她不肯。她想,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年紀又比他大,還是個德國人,而且甚至還沒有和倫納德訂婚,因此她不會受到倫納德母親的歡迎。他覺得她過慮了,他並不認為他父母的生活準則如此狹隘而古板。可是等他回到家裡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就明白她的想法沒有錯。很難相處。他的那個房間——一張單人床,一個鑲在鏡框里的、證明他在六年級的那年數學競賽得獎的獎狀——是一個小孩子的卧室。可是他已經變了,他已經換了一個人。可是他不能把這個帶回到他的父母親面前來。起居室里搭角懸掛起特地扭曲了的彩色的皺紋紙條,聖誕節用來點綴的冬青樹枝也已經就位——圍在了壁爐鏡子的周圍。在他回家後的第一個晚上,他們聽完了他那興緻盎然的敘述,他對他們講了瑪麗亞和她的工作,講了她的相貌,講了她的住所和他的住所,講了蕾西舞廳,講了動物園大旅館,以及那個毀壞了一半的城市裡的那種讓人感到緊張而興奮的氣氛。

他的父母為了他而準備了一隻烤雞,還有多得他在那些日子裡吃不下的烤土豆。他們問了一些粗淺的問題,他母親問了他的臟衣服是誰來替他洗的,他父親則提到了「和你一直見面的那個女孩子」。瑪麗亞的名字引發出一點剛讓人能夠覺察得出的敵意,就好像他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遇到她的,所以他們不妨聽過了就算數,不予計較似的。他沒有提起她的年齡和婚姻狀況,否則他們說出來的那些話,肯定會在這兒英國和那兒德國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大相徑庭上面做文章,嘮叨個沒完沒了。他說的那些事情裡面,沒有一件使他們聽了覺得好奇,驚訝或者厭惡,於是很快,柏林的新奇感在他們的心目中就黯然失色,只成了從托特納姆這個城市延伸出去的一個去處——它疆域有限而情況已經了解,儘管它本身也很有趣,可是它對人的吸引力並不能夠維持很久。他的父母親並不知道他已墜入了情網。

而托特納姆,還有整個倫敦,都沉浸在星期日的麻痹狀態之中。人們都在平靜無波的日常事務里載沉載浮,晃晃悠悠。在他這條街上的維多利亞台階的平行牆垛就是一切變革的盡頭,這兒從來不會發生任何關係重大的事情。沒有緊張,也沒有目的。這裡的人們感興趣的是哪一天能夠擁有或者租借一台電視機。屋頂上一個H形的天線矗立了起來。在星期五傍晚,他的父母去到隔開兩家的鄰居家裡去觀看,而且他們為了想買一台電視機而拚命攢錢,因為他們明智地下定決心,寧可買一台而不要租一台,因為長遠看來,這樣划算。他們已經相中了一台,而且他母親還指給他看了,它有一天就會擱在起居室的角落裡。對他們來說,為了使歐洲的人民繼續過上自由的生活而正在進行著的這場鬥爭,遙遠得就像火星上的運河似的。在他父親的俱樂部里,來這裡閑聊的那些常客裡面,甚至沒有人聽說過《華沙公約》,而這個條約之被批准,卻曾在柏林引起那麼巨大的一陣動蕩。倫納德為大家付了一巡酒錢,然後,在他父親的一個朋友的慫恿下,替大夥誇大其詞地描繪了一番柏林被盟軍的飛機轟炸後的慘況,走私的人賺去的大筆令人難以想像的錢財,以及猖獗的綁架等恐怖活動——一路大聲叫嚷,又踢又掙扎著被人拖到轎車裡去,立即就駛進俄國人的佔領區里去的那些人,從此他們再也沒有露過面。在座的人們全都一致同意,每個人都有責任去使這種事情在世上絕跡——可接著,話題又回到足球上面去了。

倫納德想念瑪麗亞,而且他幾乎以同樣深切的情誼懷念著那條隧道。將近八個月以來,他每天沿著那條隧道踱步走過它的全程,保證他的那些線路並未被潮濕所滲透。他已經逐漸愛上了它那泥、水、鋼這三者混合起來的氣味。而且隧道裡面的那種深沉而令人窒息的寂靜,也和地面上的任何寂靜不同。現在他離得遠了,才覺得就在東德民警的腳底下偷竊他們的情報是件多麼大膽、多麼異想天開的荒唐事兒。他也想念這個工程的完美無缺的建造,重要而嶄新的設備,安全保密措施的完善,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種種小小的規矩——它們都使他神往不已。他也懷念著那兒的食堂里洋溢著的那片寧靜而實在的兄弟情誼:彼此為了同一個目的而辛勤工作,無私獻身,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才能卓越,身手不凡,伙食供應十分慷慨,價廉物美——這一切都和整個工程融合為一,難以區分。

他閑極無聊,就隨手擺弄起居室里的那台收音機來,想要聽聽他現在已經聽上癮的那種音樂。《一天搖它二十四小時》,收得到,可是這支歌已經過時了。他現在已經有了他自己的特殊的愛好。他愛聽丘克·貝瑞和法茲·多米諾演唱的歌曲。他愛聽小理查德的《百果糖》或者卡爾·柏金斯的《藍色的小山羊皮鞋》。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這支樂曲就會在他的腦海里悄然響了起來,用所有令他懷念不已的事情來折磨他的情感。他取下收音機背後的那塊板,找到了一個提高接收器的容量的辦法。他通過一片尖銳和顫抖的雜音的干擾,終於收到美軍電台「美國之聲」的廣播,而且他認為他聽到了羅瑟爾的聲音。他沒法對他的母親解釋,他為什麼因此而如此激動——當時她眼看家裡的這台老祖宗收音機給作踐成這副樣子而正在感到傷心和絕望。

他在街上時,就仔細諦聽,有沒有美國口音的人在旁邊走過。他看見有個長得很像葛拉斯的人從一輛公共汽車上下來,可是當那個人轉到他這條路上來的時候,不禁感到大為失望。即使在他最想念柏林的時候,他也無法自欺欺人,把葛拉斯想像為他的最要好的朋友。可是葛拉斯是他的一個盟友之類的人物,而且他還對那個美國人的那種近乎粗暴的說話方式,那種捶胸拍肩的親昵方式,那種直截了當、毫無明白事理的英國紳士所特有的那種含糊其辭、吞吞吐吐的表達方式,都頗為懷念,因此而覺得茫然若失。在偌大的倫敦,沒有一個人會想要抓住倫納德的手肘,也不會為了說明什麼問題而擠擠他的手臂。除了瑪麗亞以外,沒有一個人像葛拉斯那樣關心他在幹什麼或者說些什麼。

葛拉斯甚至還給了他一件聖誕禮物。食堂里舉行了一次宴會,菜肴集中於巨大的牛肉,另外有幾十瓶白葡萄酒——據宣布,那些酒還是格倫先生的及時的貢獻。就在這次宴會上,葛拉斯把一件小小的包紮成禮物的樣子的盒子塞進倫納德的手裡,盒子里是一枝鍍銀的圓珠筆。倫納德到處看見人家在使用這種筆,可是他自己從來沒有用過。

葛拉斯說道,「這是為了適應空軍駕駛員的需要而發明的。自來水筆在高空就會失去書寫的作用。這圓珠筆可是戰爭帶來的永久性的恩賜之一。」

倫納德正想向他道謝,葛拉斯卻伸過手去摟住他,握著他的手臂擠了擠。這可是倫納德生平第一次給一個男人摟抱。他們當時都有了點醉意。接著葛拉斯就建議,他們為了「寬恕」而乾杯,而且他在說話時注視著倫納德。倫納德認為他指的是他審查瑪麗亞的這件事,所以他引頸痛飲了一杯。

可是羅瑟爾卻說道,「我們喝格倫先生的酒,這是在抬舉他。沒有比這個更加顯示出寬恕的精神了。」

此刻倫納德坐在他的床上,就在一幅鑲在鏡框里的照片下面——托特納姆小學六年級上學期全體學生的合影——用他的那支圓珠筆給瑪麗亞寫信。它書寫起來流暢自如,就好像一條纖細而明亮的藍色綢帶讓人給刻印在信紙上面似的。他手裡握著的是隧道里的一件裝備,戰爭所產生的一個成果。他現在每天寄出一封信給她。書寫是一種樂趣,而作文,破天荒第一次,也成了一種樂趣。他信里的情調是以語帶戲謔的親昵為主——我真想要吮吸你的腳趾,還要在你的鎖骨上面玩玩。他不想對她抱怨什麼托特納姆的情況。他也許到底會想法子把她給引誘到這裡來。他剛回家後的四十八個小時里,他覺得這離別使他痛苦不堪。在柏林的時候,他那麼受人疼愛,那麼仰仗旁人,可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現在,他那過去的、熟悉的生活又把他籠罩住了。他突然又成了個兒子,不是情人。他是個孩子。這兒是他的房間,而他的母親則在為了他的襪子而操心。第二天一清早,他從夢魘里驚醒過來,好像他在柏林的那段生活早已過去了很久很久似的。他聽見有人在說,「再回到那個城市裡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那裡的情況不一樣了。」他坐在他的床沿上,讓他的汗水冷下來,一面他在心裡想著一個計畫,去發一個電報,說他馬上就得趕回到倉庫里去。

到了第四天,他比較平靜一些了。他可以仔細考慮瑪麗亞的特質了,而且盼望著要在一個多星期以後就會重新見到她了。他已經不再心存妄想,要他的父母親明白,瑪麗亞是如何改變了他的生活的。她是他整天藏在心裡到處逛游的一個秘密。他心裡既然懷著將會和她在滕珀爾霍夫相聚的期待,也就不妨暫且容忍一切。就在這一段時間裡,他一面舒舒服服地展望和期待著未來,一面他就作出了一個決定:他一定得向她求婚。奧托的襲擊反而使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加密切了,也使他們生活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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