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倫納德在下班後回家的路上,總要在克羅伊茨堡稍事停留。他只要登上瑪麗亞住的那一層樓上,就會知道她不在裡面,可是他仍然走上前去敲門。自從他把那些巧克力塞到門縫裡去以後,他就不再投送什麼東西。他在寫了第三封信以後,就再也沒有寫過。住在下一層樓里那套散發出煤焦油氣味的寓所里的那位女士,有時候會開了房門看他走下樓去。到了第一個星期的末了,她臉上的表情變為憐憫多於敵視。他在總理廣場的那家快餐店裡站著吃罷晚飯,夜裡大多在那條小巷裡的酒吧里喝酒,盡量拖延著晚些回到梧桐林蔭道去。他現在已經能聽懂不少德語,知道那些佝僂著背脊的本地顧客,不再討論種族滅絕方面的事情。他們講的大多是在酒館裡經常可以聽見的那一套:春天來得晚了一些啊,政府方面的事情啊,還有咖啡的質量問題等等。

他回到自己的寓所,不去坐在那隻舒適的安樂椅里,也不一味冥思苦想、耽溺於後悔莫及的心情之中。他絕不讓自己從此一蹶不振。他逼自己干點什麼,他在浴室里洗襯衫,用一把指甲刷子刷洗衣袖和領子。他自己熨燙,自己擦鞋,自己掃除灰塵,並且自己推著那台吱吱嘎嘎響的地毯清掃器在房間里到處打轉。他給他的父母寫信。儘管發生了許多變化,他在信里卻依然未能免除那種一成不變、平平淡淡的語氣,彷彿毫無令人振奮的消息。「親愛的媽媽和爸爸,謝謝你們的來信。我祝願你們福體康泰,受寒業已痊癒。我最近工作十分忙碌,進展非常順利。天氣……」說到天氣,他平時從來不去想它,除非他在寫信給他的父母的時候。所以他寫到這裡,就得停下來想想,然後他記起來了。「天氣潮濕多雨,可是現在比以前暖和了一些。」

他開始感到焦慮——連他的這些繁重的家務活也沒能讓他的這種焦慮平息下來——也許瑪麗亞不會再回到她的寓所里來了。這樣的話,他就一定得去尋找艾許唐少校管轄下的那個單位的地址。他就一定得親自到施潘道去,在她下班後去搭乘駛往潘考夫去的列車路上,就把她攔截下來。葛拉斯一定已經找她談過了,她肯定會認為倫納德想要讓她遇到麻煩,她會大為光火。想要在人行道上,就在那些衛兵的面前,或者在下班的高峰狀態之中的地鐵售票廳里,說得她回心轉意,成功的機會極為微小。她會在他面前大步流星地走過,或者對他大聲嚷嚷,罵一些除了他以外別人都懂的德國人的粗話。他要對付她,就需要一個隱蔽的地方和長達幾個小時的時間。那時候,她可能會光火,然後會責備,然後會傷心,終於會原諒。他簡直可以替她畫出一張描繪出她的感情演變的圖解表來。至於他自己的感情的變化,則由於他以愛情為由,正在開始變得簡單明了起來。當她一旦得知他多麼愛她,她就非原諒他不可。至於別的那一切,他的行為及其原因,他犯下的罪過,他的存心迴避——這些他都儘力不去多想。想也於事無補。他設法讓自己也看不見這些問題。他擦洗了浴室,洗過了廚房裡的地板,然後,剛過半夜,他就睡著了——睡得還相當舒坦,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受人誤會,因此頗感安慰。

瑪麗亞失蹤以後的第二個星期,一天晚上,倫納德聽見樓下那套空著的房間里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放下手裡的熨斗,走到樓梯間里去仔細諦聽。從供電梯行駛的那個豎井裡傳來了傢具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和說話聲。第二天一早,他乘著電梯下去的時候,它在下面一層停了下來。走進電梯里來的那個男人對他點了點頭,就掉轉臉去。他三十齣頭,手裡拿著一隻公文包。他的鬍鬚按照海軍的式樣修理得很整齊。他的身上散發出一陣科隆香水的香味。甚至連倫納德也看得出來,他穿的那套深藍色的西裝剪裁得很好。他們兩個乘著電梯下去時都不說話。那陌生人張開手掌略微一動,讓倫納德先從電梯里走了出去。

兩天以後,他們又在底層的電梯旁邊遇到了。天還不很黑,倫納德從阿爾特格里尼克回來,在克羅伊茨堡轉了轉,喝了已經成為習慣的兩升淡啤酒。門廳里的燈還沒有點亮。當倫納德來到那個男人旁邊時,電梯已經升到五樓去了。在等它再下來的時候,那個人伸出手來——但並不展現出笑容,甚至在倫納德看來,也一點沒有改變他的表情——說道,「我叫喬治·布萊克。我和我的妻子就住在你的下面。」倫納德說了自己的名字,說道,「我有沒有弄出許多聲音來吵了你們?」

電梯下來了,他們走了進去。布萊克按了第四和第五個按鈕。當電梯在上升的時候,布萊克把視線從倫納德的臉上移到他的鞋子上,用不置可否的語氣說了聲,「穿上地毯拖鞋就會好些。」

「好吧,」倫納德盡量用他所敢用的一種強橫霸道的口氣說道,「很抱歉。我會去買一些來。」他的鄰居點點頭,緊閉著他的嘴唇,似乎在說,「就該有這種精神。」門開了,他一言不發,出了電梯。

倫納德來到他的寓所里,想要格外用力地踩那地板,可是他沒法讓自己當真這麼做,他做事不喜歡理虧。他沿著寓所里的門廳重重地走了過去,在廚房裡脫掉了皮鞋。在以後的幾個月里,他在公寓附近偶爾會遇見布萊克夫人。她有著一張美麗的臉蛋,和一個挺直的腰背。雖然她對倫納德微笑並且說聲「你好」,可是他卻儘力迴避她。她使他覺得自己形象猥瑣,舉止笨拙。他偶然聽見她在門廳里說話,覺得她說起話來聲調咄咄逼人。她的丈夫經過了夏天的那幾個月卻對他友善了一些,他說他是為奧林匹克體育場的外事辦公室工作的。當他聽說倫納德是在郵政局裡工作,替陸軍安裝內部的通信路線時,他很有禮貌地表示他對這個感興趣。以後每當他們在門廳里或者在電梯里相遇時,他從不忘記問道,「那些內部的通信線路好嗎?」他的臉上流露出的笑容使倫納德不由得感到納悶,不知道他說這話是否意在取笑。

在倉庫里,竊聽器被宣布為裝置成功。日日夜夜,一百五十台錄音機不斷地運行,為俄國人發出的信號所激發而時停時續。那地方迅速變得空空蕩蕩起來。那些水平道挖掘工人和隧道中士都早已撤走了。正當這裡的興奮情緒逐漸高漲起來的時候,那些來自英國的垂直挖掘方面的技師也悄然離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去向。其餘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所專長的領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各種專家——都逐一銷聲匿跡,來自道里斯山的那些高級官員也是如此。麥克納米每星期來一次或者兩次。留在這裡的,都是那些從事監聽和發送竊聽所得的材料的人員。這些都是最忙碌、和別人說話最少的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技師和工程師,他們留下來使機器保持運轉,以及一些安全人員。倫納德有時發現食堂里只有他一個人在用餐。他收到的命令是「無限期地留下來」,他定期對線路進行例行的檢查,並更換錄音機里出了毛病的電子管。

葛拉斯不再到倉庫里來了。起先倫納德感到鬆了口氣,在他和瑪麗亞言歸於好以前,他不想從葛拉斯那裡聽到關於她的消息。他不想葛拉斯成為他們的中間人而享有支配他的行動的權力。然後他找到一些借口,每天在美國大使館前面走過好幾回。倫納德經常在水泉那兒徘徊,他確信瑪麗亞一定會被查明身份以後解除嫌疑。可是,使他感到不放心的是葛拉斯。他一定會假借和她談話的機會來調戲她。如果瑪麗亞仍然很生氣,而葛拉斯也把他的功夫施展得夠充分的話,即使倫納德就站在上了鎖的房間外面,仍然可能會發生一些最為可怕的事情。有好幾次,他差點就打電話給葛拉斯,可是他終於沒有打。他能問些什麼呢?如果葛拉斯承認的話,他忍受得了嗎?如果葛拉斯否認的話,他能相信嗎?也許葛拉斯會把他的問題當作一個暗示,存心叫他去勾引瑪麗亞。

五月里的氣候變得漸漸暖了起來,下了班的美國人在倉庫和邊界柵欄之間的那塊粗糙的場地上進行壘球比賽。他們受到嚴格的命令,必須佩戴雷達工作人員的領章。墓地另一邊的那些東德民警通過望遠鏡觀看著球賽。如果有一個球飛得太遠,越過了邊界,他們就愉快地把它扔回去。球員報以喝彩,民警則和顏悅色地揮手示意。倫納德靠在牆上坐著觀看球賽,沒有參加。他不參加的原因之一是,對成年人來說,壘球看上去簡直像是圓場棒球 。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在球類運動方面實在沒有什麼能耐。就壘球來說,那球給人扔得又狠,又低,又精確得不講情面,而接球手又把球接得輕鬆寫意,隨隨便便,同時又是那麼義不容辭。他自忖沒有這些本領。

現在他每天都有許多空閑的時間,他常常在太陽下面的一扇敞開著的窗下靠在牆上。有個軍中的辦事員在窗台上放了一架收音機,收聽美軍電台的「美國之聲」節目。當電台里播放一首節奏活潑的歌曲時,那投手就會在他的膝蓋上拍打起來,然後才把球投出去。而那些正在壘上伺機而動的球員則打著響指練習起滑壘。倫納德從來沒有看到過流行歌曲讓人如此認真地對待過。只有一個歌唱演員的表演會使他們暫停球賽,那就是比爾·海萊和那個彗星樂隊。尤其當他們唱起《一天搖它二十四小時》,這時就會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