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所有的錄音機和安裝激活裝置前後花了四個星期之久。倫納德在他的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幹得很來勁,重複操作相同的工作把他吸引住了。當另外十台錄音機準備就緒,就來了個年輕的軍人。他把它們裝在一台橡皮輪子的手推車裡,沿著走廊拉到錄音室里去了。錄音室里已經有更多的人在那裡工作,有幾個還是從英國來的。沒有人把倫納德介紹給他們,他也故意迴避。空閑的時候,他就愛瞌睡。在食堂里,他總是獨自一個人坐一張桌子。葛拉斯一個星期來一兩次,總是行色匆匆。他和別的美國人一樣,也愛嚼口香糖。可是他嚼得特別起勁,這又顯得與眾不同。他的這副忙忙碌碌的神氣,還有他眼睛下面那個半圓形的青灰色印痕,使他看上去活像一頭憂心忡忡、晝伏夜出的嚙齒動物。他的鬍鬚雖然不見灰白,可是它似乎也不像以前那麼烏黑光亮。它變得乾巴巴的,沒個樣兒。

可是他的態度倒沒有什麼變化。「我們的進度符合日程表的規定,倫納德,」他來了就會在門口說道——顯然他忙得沒空進來。「我們幾乎就要到舍訥費爾德大道的另外一頭了。每天都有新的人手參加進來。這地方的人多得到處都聽得見說話的聲音!」沒等倫納德放下手裡的電烙鐵,他就已經跑得沒了影。

不錯。二月中旬以後,你想在食堂裡面找到一個空位子可就並不那麼容易了。在四周鼎沸的人聲里,他時常聽見英國人的口音。他現在要一份牛排的時候,人家會自動給他送來一杯茶,裡面已經加好了三四茶匙的糖,並且已經攪拌妥當。為了避開手持雙眼望遠鏡的東德民警的耳目,許多英國人穿上了綴有陸軍通信部隊領章的美國陸軍的制服。垂直作業的隧道工人已經到來,他們懂得如何在柔軟的泥土裡向上掘進,直到電話線纜,而不至於讓上面的土層坍塌下來,壓在他們的頭上。英國皇家通信部隊也派來了人,他們負責在隧道口上裝置放大器,倫納德認出幾個從道里斯山來的,其中有幾個人朝他這兒點點頭,但是他們沒有過來和他說話。也許這是他們為了遵守安全條例的緣故,但也可能因為他只是一名技術助理,地位比他們低,所以他們不屑搭理。這種人在倫敦也從來不肯和他交談。

食堂里的安全條例制訂得並不嚴格,吃飯的人一多,講話的聲音也就響了起來。如果葛拉斯在場的話,他會因此而大為光火的。來自這幢房子里的各個部門的人都會各自聚在一起聊他們的本行。倫納德獨自一個佔了一張桌子,他就可以毫無妨礙地想他的瑪麗亞。他至今還為了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巨大的變化而驚詫不已。有時候他迫不得已,也被卷進鄰近一張桌子的談話里去。他的整個世界都縮小成為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和他和瑪麗亞分享的那個床墊。她屋子裡的別的地方都太冷了。他使自己在這兒成了個局外人,而現在他快成了個不由自主的竊聽者——一個間諜。

他聽見兩個挖掘垂直隧道的工人坐在他旁邊的那張桌子邊談著話,他們在美國同事面前強自壓抑著熱烈的情緒。看來這種隧道在維也納有過先例。我們的軍事情報六處在一九四九年從施韋夏特郊外的一幢私人住宅里挖掘過七十英尺,穿過一條道路,通到了位於帝國大廈里的蘇聯佔領當局的總部和莫斯科指揮部相連接的電纜。「他們需要掩護,你懂吧,」其中一個說道。他的夥伴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臂上,於是說話的人就把聲音壓低了。倫納德只好聚精會神,仔細諦聽,才能聽得出來。「他們在安裝竊聽設備的時候,需要為來來往往的裝運安排一個迷惑人的掩護,他們就開了一間哈利斯花呢進口商店。他們以為維也納這種地方的人對這個不感興趣。可是,你知道怎麼樣?當地的人竟然會迫不及待地爭著想要購買世界聞名的哈利斯牌的呢絨。他們排起了長隊搶購。第一批貨僅幾天就銷售一空。那些可憐傢伙就不得不整天忙於填寫訂單,接電話,而正經活兒卻一點也幹不了。最後,他們只好把那些顧客統統打發走,讓那爿鋪子關門大吉。」

「然後,」笑聲稍息,那個美國人說道,「我們的人闖了進來。」

「對,」英國人說。「那是納爾遜,納爾遜,……」這名字——倫納德還會聽到它——使說話的人意識到,他們的話題違反了安全條例。於是談話就轉到了體育方面。

又有一次,另外一群隧道工人,其中有垂直挖掘的也有橫向挖掘的工人,在相互交換信息。他聽到的那些故事都是人家為了取樂而隨便講的。那些美國人講的是他們怎樣只好從他們自己的糞坑的下水道里挖過去,於是又招來了一陣陣鬨笑,而一個英國口音說的話又讓大家增添了笑聲,「幹這一行買賣的人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從你自個兒的糞便里挖過去。」接著美國中士裡面有一個人提到,他們有十六個人,都是挑選出來的好手,在他們出發到柏林來以前,被派到新墨西哥州去試挖一條隧道作為練習。「他們讓我們去試挖和這兒相同的泥土——這是他們的打算。他們想要知道,最適宜挖掘的深度為多少英尺,而且他們還想搞清楚,地表上會不會發生塌方。於是我們就挖呀挖的……」他的朋友插了嘴,「挖呀挖的,我們挖了五十英尺,就挖到了最佳的深度,還沒有發生塌方。可是他們會就此讓我們停下來嗎?你見到的是一個徒勞無益的景象:沙漠里的一條坑道,並不從任何地方通到任何別的一個地方,長達四百五十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哩!」

正在進餐的工人經常談論的話題是:那些俄國人——或者東德人——究竟會花多少時間才會突然衝進正在進行竊聽的那個房間里去,還有,他們衝進去的時候會幹些什麼。正在竊聽室里工作的那些人還來得及逃走嗎?東德人會開槍嗎?還來得及把那些鋼門關上嗎?有人設想過,用一些燃燒器材來破壞某些機密設備。可是,火燒會引起的危險太大,這些設想沒有被採納。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而且葛拉斯也已經予以證實。美國中央情報局曾經作過一次調查。如果俄國人真的闖了進來,他們也只好對此保持沉默。如果他們聲張的話,他們自己就會大失面子,他們最高層的軍事通信電纜竟然會被人竊聽。「世界上有各色各樣的掩蓋,」葛拉斯對倫納德說。「可是無論哪種掩蓋,都比不上俄國人掩蓋得那麼徹底。」

另外還有一個故事,倫納德也曾聽人說過不只一次,他聽到的內容都只是略有差異,而且它讓新來的、對喬治還不熟悉的人聽了印象最為深刻。所以在二月中旬里,食堂里讓人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故事。倫納德第一次聽到它,是在食堂里排隊的時候。這故事提到的是比爾·哈維,中央情報局在柏林基地的頭兒,他是倫納德從未見到過的一個離開他遙遠而權力很大的傢伙,他有時駕臨此地來查核隧道工程的進度。因為哈維在柏林是個引人注目的大人物,所以通常他只有在晚上才會來到這兒。有一次,他坐在一輛汽車的后座,偶然聽見他的司機和坐在駕駛座旁的那個士兵在抱怨,說他們缺乏社交生活。「我毫無進展,可是,老兄,我可等急了,」其中一個說道。

「我也一樣,」他的朋友說。「最近唯一性交過的人就是喬治。」

「喬治真有福氣。」

按照規定,在倉庫里幹活的人應該少和外界接觸。在他們迷迷糊糊的時候,誰知道他們會對那些德國姑娘說什麼話來。所以哈維聽了這話就怒不可遏——至於他究竟憤怒到了什麼程度,這就得看講這故事的那個人的說法。有的人說,他只是把值日官找了來。另外一些人的說法則是:他一陣風似的衝進辦公樓里,氣得什麼似的,而那個倒霉的值日官則站在他面前直發抖。「替我把喬治這混蛋給找來,再把他從這裡攆出去。」於是大動干戈,到處調查。查到後來這才發現,喬治原來是一條狗——一條本地產的雜種狗,留在倉庫里算是一個吉祥物。有的人講起這個故事來格外細緻詳盡,說是哈維聽了這個彙報以後,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竟然絲毫不動聲色,說道,「我可不管他自以為是個什麼東西。他既然惹得我的部下不痛快,就給我把他攆走。」

幹了四個星期以後,倫納德的任務算是大功告成。最後四台待裝激發器的錄音機被裝在兩個特製的箱子里,上面裝有彈簧鎖和帆布制的扣帶,以供特殊安全的需要。這兩台機器是用來放在隧道口供人監聽用的。它們被放上車子,運到地下室里。倫納德鎖上房門,沿著走廊踱到錄音室里。罩著罩子的熒光燈把它照得通亮。它雖然很大,可是有了一百五十台錄音機,還有那麼些圍著它們忙著的人們,那地方可也就擠得可以了。那些機器每三台放置在上中下三格分開的金屬架子上,橫里共有五排。在每個架子之間的過道里,都有人趴在地上尋找著電線和別的電路。他們的四周還有不少人拿著一盤盤錄音帶、進或出的托盤、編了號碼的標誌和有黏性的紙張走來走去地忙著。兩個裝修工人在用電鑽往牆上打洞,準備在牆上裝置一排二十英尺長的分類架,另外有些人已經在每個格子上黏上編了號碼的標籤。門口有一大摞盛放著文具用品和備用的錄音帶盤子的白箱子,門的另外一邊,就在屋角里,地上有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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