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柏林的房子里,位於房子後面的住房歷來都是最便宜和最狹小的,它們以前被用來作傭人的房間,他們的主人則住在比較漂亮和堂皇的正對著大街的那部分房間里。屋子後面的那些房間里有些窗子對著天井,或者相隔不遠的一段距離就是位於隔壁的那幢房子。所以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倫納德可沒有心思去探索其究竟——冬天下午的陽光要到多晚才會從開著的浴室的門洞逐漸淡出浴室到地板的那段距離。它是一道金紅色的光束,映照出正在空中翻轉打滾的塵屑。它也許是從鄰近的哪扇窗上反射過來的。可這不要緊,在當時,這好像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兆頭。在那片陽光的前面就躺著那個信封。它的後面站著瑪麗亞,一動不動。她穿著一條格子花呢的厚裙和一件美國制的開司米運動衫——它是對她迷戀不已的那個出納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對此,她既沒有那份慷慨無私之心,也沒有那種硬如鐵石之心來退還這份禮物。
他們兩個就隔著那條光束瞪目對視,兩人都不說話。倫納德想要用道歉的方式對她招呼,可是,像開門這樣一件需要有明確的意志方能有所作為的行動,叫他怎麼能夠講得清楚呢?而且由於他發現她果然長得像他倆初次見面時得到的印象那麼漂亮,這就使他的各種反應變得更加複雜得叫人困惑不解。他過去的那陣子心神不定的苦惱顯然苦惱得不無道理。就她來說,在她認出他是誰以前,瑪麗亞嚇得不敢動彈。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使她回憶起她在十歲時遇到的那些士兵——通常都是成雙作對地出現,不打招呼就推開了大門。倫納德誤會了,他把她臉上的表情看作是一個當家人遇到了私闖民宅者的時候會很自然產生出來的那種敵意,而且當她在認出了熟人而流露出來的那個迅速而隱約的微笑,他也把它誤解為她對他的冒昧表示了原諒。
他想碰碰運氣。於是他就向前走了一兩步,並且伸出了手來。「我是倫納德·馬漢姆,」他說。「你記得。蕾西舞廳?」
雖然她已經不再覺得自己的處境危險,瑪麗亞仍然後退了一步,還把她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你要幹什麼?」
倫納德給這個問題弄得很窘,一時回答不出來。他漲紅了臉,手足無措,然後他把那個信封從地上拾起來遞給她。她把它拆開,攤開了信紙。她在看信以前,先抬頭望了一眼,確信他沒有走近過來。看那雙表情嚴肅的眼睛裡泛現出來的眼白那麼一轉,他無可奈何,只好站在那兒動都不動。這使他想起他的父親當著他的面閱讀他的那篇平庸的學期終結報告時他的感覺,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她把它接連讀了兩遍。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不速之客』?指的就是打開我的房,闖了進來?這算是『不速之客』嗎?」他正想提出一個解釋來。可是她卻已經笑起來了。「而你想要我到『埃爾斯姨媽』那兒去和你見面?『埃爾斯姨媽?』那間婊子酒店?」接著——使他大吃一驚——竟然唱起歌來。這歌是他們老在柏林的美軍電台「美國之聲」里唱的那些歌裡面的一支。「你怎麼會認為我也是她們那種人?」讓一個德國姑娘想用紐約的布魯克林人說話的口音,而且甜蜜得難以形容的口吻來取笑自己——倫納德想他會樂得暈過去的。他心裡很凄慘,他心裡很興奮。他急於尋求平靜,他就用他的小手指正了正他鼻樑上的那副眼鏡。「說真的,」他開始說了起來。可是她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朝著門口走去,一面假裝嚴厲地問道,「為什麼你沒有在頭髮里插了一朵花再來看我?」她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鎖。她笑逐顏開,一面雙手相握。看上去真是這麼回事:她見了他感到很高興。「現在,」她說,「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喝茶的時候了?」
他們所在的那個房間大約長寬各十英尺,不用踮腳,他站在地上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從窗口望出去,對面是一排與之相似的窗口。緊靠在這窗口,站直了身子朝著下面看去,你能看得見那些側倒著躺在地上的垃圾箱。瑪麗亞把一本高級英語語法書從唯一的那張舒適的椅子上拿開,好讓他在她躲到用簾幔隔開的廚房裡去忙著的時候坐下來等著。倫納德能夠看見自己呼吸時吐出來的氣,所以他就沒有把他身上的大衣脫掉。他已經習慣了倉庫里的那種美國式的太暖的暖氣,而且他的公寓里的每個房間都有個暖氣管,把地下室里的什麼地方散發出來的猛烈的熱氣傳了過來。他現在冷得發抖,可是,在這兒,即使寒冷也讓人懷有希望——他是在和瑪麗亞一起挨凍受冷。
窗口的一張餐桌上有一棵栽在花盆裡的仙人掌。離它不遠處是插在一隻酒瓶里的蠟燭。房裡還有兩張廚房裡用的椅子,鋪在地板上的一塊沾了污跡的波斯地毯。釘在倫納德認為是卧室的房門牆上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凡·高的那幅《向日葵》的黑白兩色的複製品。此外,除了在屋角里的一個鐵製鞋楦頭周圍有著一大堆鞋子,就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了。位於倫敦托特納姆區的馬漢姆家的那間起居室——布置著紅木收音機以及布置在特製書櫃里的《大英百科全書》,美輪美奐,井井有條——瑪麗亞的房間與之相比,差距甚遠。這個房間可以說一無是處。讓你明天就從這裡搬走,你也絲毫不會覺得有所留戀,或者感到有何遺憾——什麼都不必攜帶,空著手兒離去。這個房間只做到了一點:它顯得既空空蕩蕩,又毫不整齊。它又邋遢,又親昵。它可以讓你在這兒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無所顧慮。你可以在這裡脫胎換骨,從頭開始。對於一個從小就在媽媽的瓷器小人兒的周圍小心翼翼地轉悠,唯恐磕碰到它們,總得記住,不要用手指在牆上划出痕迹的人來說,他總覺得這真是妙不可言,難以相信:這間空空落落,大大咧咧的房間竟然會是一個姑娘的閨房。
她正把一隻茶壺裡的水倒在一個小小的水槽里,而水槽里卻有兩隻煎盤搖搖欲墜地擱在一摞沒洗過的碟子上。他坐在餐桌邊上望著她的那條裙子的厚厚的料子,望著它懶洋洋地搖擺著移動,望著她的那件開司米運動衫正好遮住了裙子上沿的褶襇,望著她絨拖鞋裡穿著的一雙足球襪。在這個冬天裡,羊毛製品對倫納德來說成為一種讓他見了就為之放心的保證——那些穿著撩人心懷的女人容易使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羊毛意味著親昵而無所央求,令你體會到軀體的溫暖,以及讓你揣摩得到那個舒適而嫻靜地隱藏在重重疊疊的皺褶里的那個身軀。她正在按照英國人的方式準備著茶水。她有一個地道的茶葉罐。她在熱那個水壺。這也使倫納德見了覺得安心。
她在回答倫納德的問題時對他說,她剛開始在十二裝甲工場工作時,她乾的是為指揮官和副指揮官每天準備三頓茶點。她在餐桌上放了兩隻軍用的白色大杯子——和他在他的公寓里用的一模一樣的那種杯子。他曾好幾次有幸讓女士為他準備茶點,可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哪個女士不是事先把牛奶裝在一個小壺裡待客的。
她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他們兩個都把手圍在大杯子上面取暖。他從以往經驗里知道,除非他花費了很大的勁道來予以衝破,否則一種固定的模式接著就會發揮它的作用:一個彬彬有禮的問題會引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回答,然後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你在這裡住了很久了嗎?你上班的地方離這裡遠嗎?今天下午你休息?這種機械的問答應該已經開始了。只有沉默才能打斷這類一問一答頑強而執拗地進行下去。他們會相隔著無限遙遠的距離而彼此召喚,就好像各自獨處在兩座相鄰的山頂。最後他會變得情急而無奈,以至於笨拙地道別,帶著自己的一番心思,奪路而走,去尋求他自己的寬慰。甚至現在他們就已經各自從剛才相互招呼時的那股熱烈勁兒那裡有所後退了。他已經問了些她準備茶水方面的問題。如果再問一個類似的問題,他就會變得一籌莫展。
她已經把她手裡的那隻大杯子放了下來,讓雙手插進她那裙子里的口袋。她穿著拖鞋的雙腳在那兒輕輕地叩擊著地毯。她的腦袋歪在一邊,也許正在有所期待——還是她在替她的心裡詠唱著的那首樂曲打著拍子?它仍然是她剛才用來嘲笑他的那支歌嗎?「收回你的貂皮大衣,那些破舊的皮毛……」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會用她的腳叩擊地板的女人。可是他知道,他千萬不能驚慌失措。
這裡面有著一個不言自明的假定,它根深蒂固,無法予以查核或者甚至無法予以意會。這就是:要使當前的這件事情有所發展的責任全然落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想不出什麼話來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因此而感到失望的就不止他一個。可他能夠說些什麼話才能讓人聽上去既不無聊又不唐突呢?她現在又拿起了那隻大杯子,而且她在望著他,抿緊了嘴唇微微而笑。「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嫌冷清嗎?」這話讓人聽上去似乎在甜言蜜語地進行挑逗。她會以為他想要搬進來和她住在一起似的。
與其僵在那裡一言不發,他決定還是試試閑聊的方式而開始問道,「你在這裡住了很久了嗎?」
可是突然她卻比他先開了口,急急忙忙地說道,「你不戴眼鏡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請你讓我看看好嗎?」她說最後兩個字的聲音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