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瑪麗亞·路易絲·艾克道夫,三十歲,她住在克羅伊茨堡的阿達爾勃特街,從倫納德住的那幢公寓乘車過去,只要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她在位於施潘道區的一間很小的英國陸軍車輛工場里當打字員兼任翻譯。她的一個名叫奧托的前夫每年出其不意地來找她兩三次,向她索取錢財,有時候則來敲她的腦袋。她住的那套公寓有兩個房間,一個用帷簾隔開的小小的廚房。而且你得爬上五層陰暗的木樓梯才能到達那兒。經過每一層樓梯平台的時候,你都會聽見那些房門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屋子裡沒有熱水供應,到了冬天,水龍頭裡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子,不能嘩嘩地流淌,以防水管凍裂。她是從她的祖母那兒學的英語。第一次大戰前後,她的祖母曾是瑞士的一所英國女子學校里的德語教師。瑪麗亞一家在一九三七年從迪塞爾道夫搬到了柏林。那時她才十二歲,她的父親在一間製造重型汽車變速箱的公司里擔任一個地區業務代表。現在她的父母住在俄國佔領區里的潘考夫,她的父親則是鐵路上的收票員。這些日子她的母親也找到了一個差使,在一間工廠里包裝燈泡。他們至今還為了她在二十歲那年不聽他們的勸告而結的那次婚感到十分氣憤。他們當時為此而作的那些最壞的預言,如今不幸都成了事實。儘管如此,他們依舊悻悻不樂,並不因此而感到滿意。

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獨自住在單間卧室的公寓里,而且居然仍能夠過得很愜意的,實在罕見。柏林的住房很緊張。住在她這一層樓和下面一層樓里的鄰居們因此都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是再下面幾層里的鄰居對她的情況不很了解,對她也就至少很有禮貌。她在工場里的那些比她年輕的婦女裡面有幾個好朋友。她遇見倫納德的那天晚上,她和她的朋友簡妮·施奈德在一起。簡妮一直在和一個法國陸軍中士跳舞。瑪麗亞也是一個自行車俱樂部的會員,俱樂部里的那個年已五十的出納毫無希望地愛上了她。前年四月里,有人從她公寓的地下室里偷走了她的自行車。她的雄心壯志是:她要把英語學得地地道道,以便在外交機構里當個翻譯。

當倫納德鼓起勁來移動了一下他的凳子,把葛拉斯和羅瑟爾兩個從他的視線里趕了出去,並且為瑪麗亞要了一客皮姆斯和檸檬汽水,自己又要了杯啤酒,然後他在和她談話裡面了解到了上述情況中的一部分。其餘則是他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好不容易才逐漸積累起來的。

去了蕾西舞廳以後的第二天早晨,他在八點三十分就來到了阿爾特格里尼克的門口。他從魯道村走了最後一英里路,早到了半個小時。他又累又渴,還有點醉,覺得很不舒服。這天早晨,他在床頭的一張桌子上發現了一張從一隻香煙紙盒上撕下來的紙片。瑪麗亞在紙片上寫下了她的地址。現在這張紙片就在他的口袋裡。他在地鐵里把它拿出來看了好幾次。她從簡妮的朋友——那個法國中士那裡借了一支筆,又用簡妮的背作桌子,靠在她身上把它寫了下來,而葛拉斯和羅瑟爾則在車裡等著。倫納德手裡拿著那張雷達站的通行證。衛兵把它接了過去,使勁盯著他的臉看了看。

當倫納德來到了他現在把它看作自己的房間的那個地方。他發現房門敞開著,有三個人在裡面收拾他們的工具。從他們臉上的神態看來,他們顯然整整一夜都在這裡幹活。裝著安派克斯錄音機的那些盒子都堆在房間的中央。所有的牆壁上都有用螺釘拴牢的架子,深得足以在架子上放一台尚未開箱的錄音機。一座圖書館裡常用的那種梯子供人用來爬上去夠到架子上較高的那些擱板。天花板上已開了一個圓洞,好讓通風的管道從洞里穿過。一個金屬制的格柵剛被他們旋緊了螺絲固定下來。從天花板上面的什麼地方傳來了一台抽風機的扇翼旋轉的聲音。當倫納德往旁邊跨了一步讓一個裝配工人把一座梯子搬走的時候,他發現擱板桌上有裝著電線插頭和新儀器的十來只箱子。他在檢查它們的時候,葛拉斯在他的旁邊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把插在一個綠色的帆布刀鞘里的獵刀。他的鬍子在燈光下面閃閃發亮。

他直截了當地說道,「用這個把它們打開。每次十個。把他們放在架子上,然後把硬紙板盒子搬到後面去燒為灰燼。不管你在做些什麼事,你別拿著它從屋子的正面走過。東德的民警會注視著你的。別讓風把任何東西吹走。你也許不會相信會有這種事情,可是真有那麼個天才,他竟然會在這些盒子上印上了號碼。你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都要把門鎖上。這是你的鑰匙,也是你的責任。你在這裡簽個字。」

有個工人回來了。他在屋子裡尋找著。「昨夜很不錯。多謝了。」倫納德希望葛拉斯會向他問起瑪麗亞,會對他承認他的勝利。可是那美國人卻已經轉過背去看那些架子了。「把它們放到架子上去以後,就得用防塵布蓋在上面。我會去拿一些來。」那裝配工人正趴在地上瞪視著地板。葛拉斯用他的粗革皮鞋的鞋尖指著一個小錐。

「那地方可真不錯,」倫納德不肯罷休。「我今天還覺得有點頭暈。」

那工人撿起了那件工具,走了出去。等他走後,葛拉斯踢了一腳,把門砰地關上。從他的鬍鬚翹得老高的樣子看來,倫納德知道自己這下可免不了會挨他一頓責怪。

「你聽我說,你以為這沒有什麼了不起——開箱啦,燒紙盒啦,什麼的。你以為這是雜工乾的活。其實,你錯了。每一件事情——這個項目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重要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重要的。你有什麼理由要讓一個工人知道你和我昨晚出去喝酒了?你仔細想想,倫納德。一個高級的聯絡員怎麼會和一個英國郵政局來的技術助理一起出去?這個工人是個士兵。他也許會和他的一個朋友在一家酒吧里廝混。他們也許會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樁無所謂的小事而隨便談談。也許他們會覺得這裡面有點奇怪。坐在他們旁邊的,也許是個頭腦機靈的德國小子,他已經學會了他該怎樣豎起了耳朵聽著。整個柏林有著成千上萬個這樣的人。他聽了就立即會趕到布拉格咖啡館——或者到隨便什麼地方——去把這個信息賣掉。值五十馬克——如果他運氣好,說不定會加倍。我們就在他們的腳底下挖地道——我們是在他們的地區里活動。如果他們知道了的話,他們就會開槍殺人。他們完全有權這樣做。」

葛拉斯挨近了一些。倫納德覺得很不舒服——不但由於這個人離他這麼近的緣故,還因為這場表演也太過分了一點。而且作為它的唯一觀眾,倫納德格外感到壓力。他又一次為難——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裝出一副什麼樣的表情來。他聞得到葛拉斯呼出來的氣息里含有速溶咖啡的氣味。

「我要你有一個嶄新的心理狀態來對待這件事情。無論你做什麼事情,你都要停下來預先考慮一下,它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倫納德,這是一場戰爭。而你則是這場戰爭里的一個士兵。」

葛拉斯走了以後,倫納德等了一會兒,然後他開了門,朝著走廊的兩頭張望了一下,這才急急忙忙地去到飲水池那邊。那水經過冰凍處理,喝上去有點金屬的味道。他一連喝了好幾分鐘。當他重新回到房裡來的時候,葛拉斯已在裡面。他搖了搖頭,把倫納德留在房裡的那把鑰匙舉在手裡。他把它緊緊地壓在這英國人的手心裡,又把他的手指都合攏起來攥緊了它,然後他一言不發就走了出去。倫納德雖然宿酒未消,但也因此羞紅了臉。為了想要使自己心裡變得好過一些,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取出了那姑娘給他的地址。他把身子靠在那些箱子上,慢慢地讀那個地址:阿達爾勃特街八十四號五樓後屋第一間。他用手撫摸著那個箱子的表面。硬紙盒幾乎和皮膚一樣蒼白。他的那顆心成了不停跳動著的棘輪,它每次怦然一跳,他的心情就卷繞得更緊、更厲害了。憑他這樣的心情,怎麼能夠把這些箱子都拆開?他把臉頰貼在紙盒上。瑪麗亞,他需要宣洩心裡的東西,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以讓他的心思變得清晰起來。可是葛拉斯也許會重新出乎意料地回到這裡來。這念頭也同樣使他難以忍受。那荒唐,那羞辱,那些和安全措施相關的種種方面——究竟哪個更加害人,他可也說不上來。

他呻吟了一聲,就收起了地址,伸出手去拿那一摞箱子里的最上面那一隻,把它搬到地板上。他把獵刀從刀鞘里拔出來,刺了進去。那硬紙板像皮肉一樣,一下就給捅破了。他感覺到而且也聽到了刀尖刺破了什麼脆而易碎的東西。他感到心慌意亂。他割掉了箱蓋,取出滿把滿把的木屑和一張張壓緊了的瓦楞紙板。等他把裹在錄音機外面的包布拆開,就看見放錄音帶捲軸的地方有一條劃破了的刻痕,有一個旋鈕裂成了兩半。他好不容易把紙箱的其餘部分都拆開,把那台機子捧了出來,裝上一個插頭,搬到梯子那裡,爬上去把它放在最高的那層擱板上。他把那個裂開了的旋鈕放在衣袋裡。他可以填張表格去申請另外配一隻。

倫納德為了脫掉夾克衫才停了一會,接著他就動手開第二隻箱子。一小時以後,架子上又有了三台錄音機。那封條很容易拆開,蓋子也不難拆掉。可是那些箱子角卻經過一層層的硬紙板和U字釘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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