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周日回到聖奧古斯丁大街,我又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我太煩躁了,沒法讀書。透過窗帘縫和栗子樹枝間的空隙,一盞街燈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彎曲的光柱,我仰面躺著,盯著它看。如今我陷入了一團亂麻,我也不知道當初我應該怎麼做,事情才會不一樣。假如我沒有加入五處,我就不會碰到湯姆。如果初次見面時我就告訴他我在哪裡工作——可是為什麼我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個?——他就會讓我滾出去。這一路上,隨著我越來越喜歡他,進而愛上他,告訴他真相變得越來越重要,卻也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冒險。我被困住了,一直無法脫身。我曾經仔細想像過,如果我有足夠的錢,如果我心意已決,那我就乾脆突然離開,根本不需要解釋,到一個簡單、潔凈、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就像波羅的海的庫姆靈厄島。我彷彿能看見自己置身於水汽飽滿的陽光下,卸下所有的責任和關係,連行李都沒有,沿著海灣沙地邊一條窄窄的小路散步,沿路有海石竹、荊豆和一棵孤零零的松樹,這條路漸漸向上攀升,直抵海岬和一座簡樸的白色鄉間教堂,裡面的那片小小的墓地上新立起一塊石碑,還有管家留在那裡的一隻果醬罐子,裡面裝滿圓葉風鈴草。我會坐在托尼墓地邊的草地上想念他,回憶在整整一個夏季里,我們是多麼兩情相悅的戀人,我會原諒他背叛了自己的國家。那是心血來潮的犯傻吧,出於好心,也沒有造成什麼真正的傷害。我之所以能原諒他,是因為庫姆靈厄的陽光與空氣都那麼純凈,能把一切都融化。比起在伯里聖埃德蒙茲鎮附近的伐木工小屋裡度過的周末,在庫姆靈厄生活會不會更美滿更簡單呢?更何況,在那裡,會有一位長者喜歡我,替我做飯,當我的導師。

即便是此刻——四點半,在全國各地,都會有成捆成捆的印著湯姆照片的報紙被人從火車扔到月台,從卡車扔上人行道。所有的報紙都會刊登他對報業協會的否認聲明。然後他就完全聽憑周二的報紙發落了。我打開燈,裹上晨袍,坐在我的椅子上。T·H·黑利,「軍情五處的走狗」,早在他嶄露頭角之前,他的正義感就已經喪失殆盡了,是我,不,是我們,塞麗娜·弗魯姆和她的老闆們,把他拖下了水。如果有人寫東西是為了拿秘密經費,那誰會相信他寫的那些關於羅馬尼亞審查的事兒?我們的「甜牙寶貝」給寵壞了。還有另九位作家,他們也許更重要,也許更有用,而且並沒有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我簡直能聽見六樓會怎麼說——反正這個項目還能保住。我想到伊恩·漢密爾頓會怎麼說。我如同發燒一般的失眠狀態製造出各種幻象,在我的視網膜上一幕幕上演。我在黑暗中看見一抹詭異的微笑,他聳聳肩便轉身離開。好吧,我們只好再找別人了。太糟糕了。這孩子很聰明。也許我太誇張了。斯賓德挺過了《邂逅》醜聞,《邂逅》本身也挺了過來。可是斯賓德不像湯姆那麼容易受到傷害。別人會把湯姆看成一個騙子。

我好歹睡著了一個小時,鬧鐘就響了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洗漱、穿衣,實在已經心力交瘁,沒力氣想白天怎麼辦。不過我還是能感覺到某種麻木的恐懼。在這個季節,早晨的屋子裡既冷且潮,不過廚房裡還算舒適。九點布麗奇特要參加一場重要的考試,特莉西亞和寶琳特意替她做了一頓煎炸早餐。有個姑娘遞給我一杯茶,我就在邊上坐下,雙手在茶杯上捂熱,耳邊滿是歡聲笑語,恨不得自己也有資格當一名產權律師。寶琳問我為什麼氣色這麼差,我老實回答昨晚沒睡好。為此我肩膀上被她輕輕拍了一下,還得到一份煎蛋配火腿三明治。這份善意差點讓我掉下眼淚。我主動要求洗碗,讓別人準備行裝,按部就班的家務程序讓人心生寬慰:熱水、泡沫,還有散發著熱氣的濕漉漉的乾淨盤子。

我最後一個出門。快到大門口時,我看到散落在油地氈上的一堆垃圾郵件里有一張明信片是給我的。正面是一張安提瓜海灘的照片,畫面上有個女人頭上頂著一籃子鮮花。明信片是傑瑞米·莫特寫來的。

你好,塞麗娜。我躲過了愛丁堡漫長的冬季。出門能不穿大衣真好啊。幾周前赴了個神秘的約會,說了好多你的事兒!有空來看看我吧。×××傑瑞米。

約會?我可沒情緒猜謎。我把明信片塞進包里,然後出門。我快步走向卡姆登地鐵站,心情頓時好了一點。我儘力讓自己勇敢一點,聽天由命。這就好比本地來了一場暴風雨,出了一條關於基金會的新聞,我現在也無能為力。我可能會失去我的情人和我的工作,可是好歹也沒有人會因此而喪命吧。

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在卡姆登就把報紙瀏覽一遍,因為我不想在上班時給人看見拿著一堆報紙。於是,我站在那裡,吹著從售票廳的兩個入口刮進來的冷風,努力把幾張被風掀起的報紙理理整齊。沒有哪張報紙的頭版上能找到湯姆的報道,不過所有的大報內頁里都有他,比如《每日電訊》和《每日快報》,所附的照片各不相同。所有的版本都是把原來那則報道重述一通,再摘錄幾段他發給報業協會的聲明。所有的報道都提到他堅稱不認識五處的任何人。還不錯,不過這樣也可能會更糟。如果沒有新料,這則新聞就會被人淡忘。所以,二十分鐘之後,當我踏上柯曾街,步子輕快了一些。又過了五分鐘,當我來到辦公室,從桌上拿起一封內部郵件時,心跳也幾乎沒怎麼加快。正如我所料,信里通知我九點到塔普的辦公室開會。我掛上外套,直接坐電梯上去。

他們在等我——塔普,納丁,那位從六樓下來的滿頭銀髮、渾身皺巴巴的紳士,還有馬克斯。我記得當時我走進去時,屋裡鴉雀無聲。他們在喝咖啡,但誰也沒主動要給我倒一杯,塔普只是攤開一隻手指了指屋裡唯一的那張沒人坐的椅子。我們面前的一張矮桌上攤著一堆剪報。旁邊擱著湯姆的小說。塔普拿起小說,翻開一頁看了看,念道:「致塞麗娜」。然後他隨手把書扔到了那堆剪報上。

「好吧,弗魯姆小姐,我們為什麼上了所有的報紙?」

「不是我說出去的。」

塔普躊躇片刻,輕輕地、滿含疑慮地清了清嗓子,然後用聽不出重音的語調說了句:「是吧。」接著又問道:「你是在……跟這個男人約會?」

他把這個動詞念得很色情。我點點頭,環視四周,正撞上馬克斯在盯著我看。這回他沒有避開我的視線,我也只好逼著自己回望他,此時塔普又開口了,我又瞥向別處。

「什麼時候開始的?」

「十月。」

「你在倫敦見他?」

「大部分都在布萊頓。周末。你瞧,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懷疑我。」

「是吧。」還是同樣平和的語調。

「就算他懷疑過,他也不會想到把這個說給記者聽的。」

他們在看著我,等我說更多的話。我本來就知道他們覺得我很傻,現在我終於開始感覺到自己確實傻到了這個份上。

塔普說,「你知不知道你碰上了很大的麻煩?」

這問題問得很到位。我點點頭。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你們認為我不能守口如瓶。」

塔普說,「我們更願意這樣說:我們對你的職業素養持保留態度。」

彼得·納丁打開攤在他腿上的一個文件夾。「你寫過一份報告,交給了馬克斯,推薦將湯姆列入計畫。」

「對。」

「你寫這份報告的時候已經是黑利的情人了吧。」

「當然不是。」

「可你喜歡他。」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

納丁轉過頭,我只能看著他的側影,他還在琢磨著用什麼別的法子讓我顯得自私自利。最後他說,「我們是聽了你的話才用這個人的。」

我記得是他們把黑利推給我的,還讓我帶走一份檔案。我說,「在我第一次與黑利見面之前,是馬克斯叫我到布萊頓去招募他的。我以為我們再不抓緊就趕不上計畫了。」其實我本來還能說時間就是給塔普和納丁耽擱下來的。我停頓了片刻,又補了一句,「既然把此事交給我,我當然會選他。」

馬克斯坐立不安,「說得也沒錯。單看材料,我覺得他夠好的了,顯然我錯了。我們當時需要趕緊跟一位小說家接上關係。不過,我的印象是,從一開始她就很看好他。」

他用第三人稱談論我的腔調真夠氣人的。可是話說回來,我剛才也是這麼對他的。

「不是這麼回事,」我說,「我先是喜歡他的作品,見面以後就更容易喜歡上這個男人。」

納丁說,「這聽起來並沒有多少不同。」

我努力讓自己的口氣不像是在哀求。「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作家。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以資助他為榮。哪怕是當眾支持。」

「顯而易見,我們得跟他劃清界限,」塔普說,「別無選擇。否則整張名單上的人都會有麻煩。至於那本小說,什麼什麼康沃爾人——」

「純屬痴人說夢,」彼得·納丁一邊說,一邊困惑地搖頭。「文明被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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