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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就在選舉日的前不久,奧斯丁獎評委宣布了短名單,與那堆耳熟能詳的大腕——伯吉斯、默多克、法雷爾、斯帕克和德拉布爾——擠在一起的,是個陌生的名字,T·H·黑利。可是沒人多加註意。新聞發布會時機不好,因為那天人人都在談論伊諾克·鮑威爾攻擊首相(他正是鮑威爾所屬黨派的領袖)的事。可憐的特德 !人們不再擔心礦工,不再擔心「誰說了算」,而是開始擔憂百分之二十的通脹率、經濟崩潰以及我們是否應該聽鮑威爾的,是否應該選工黨,自立於歐洲之外。現在指望國人考慮當代小說的事兒可不是好時機。每周三天工作制已經成功地讓燈火管制無須實行,所以現在整件事都被人看成一場騙局。說到底煤炭儲備並沒有那麼低,工業生產並未受到很大影響,人們普遍認為,我們白白驚嚇了一場,要不就是出於政治目的,反正所有這些都不應該發生。

於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愛德華·希思終於帶著他的鋼琴、樂譜和海景畫搬出了唐寧街,哈羅德·威爾遜夫婦則重返故地。在一台正在播放的電視機上,我看到:早春三月,這位新首相站在十號門外,弓著身子,看起來頗為虛弱,幾乎和希思一樣疲憊。人人都很疲憊,而萊肯菲爾德宅邸里的人既疲憊又沮喪,因為這個國家選錯了人。

我再次把票投給了威爾遜,投給這個狡黠的、在左翼陣營中碩果僅存的人,所以那天我本來應該很高興才是,可我當時精疲力竭,因為前一晚失眠。我一直在想短名單。我當然希望湯姆能贏,我比他更希望得獎。可彼得·納丁告訴我,他跟其他人都已經讀過了《來自薩默塞特平原》的校樣,認為這部作品「淺薄而感傷」,「充斥著時髦的消極情緒,教人厭倦」——某天在柯曾街午餐時,納丁叫住我,跟我說了這番話。他當時大步流星,用他那把收好的雨傘在人行道上敲了兩下,然後扔下我獨自琢磨我的選擇是否受到了懷疑,再想想我自己是否受到了懷疑。

漸漸地,新聞界對奧斯丁獎的興趣越來越濃,焦點集中在名單上唯一的新名字。從來沒有小說家憑處女作贏過奧斯丁獎。在奧斯丁獎的百年歷史上,最短的得獎作品的字數也相當於《來自薩默塞特平原》的兩倍。有許多報道似乎在暗示,小長篇總顯得不夠陽剛,還有點糊弄人。《星期日泰晤士報》上登了湯姆的特寫,還附了一張他在布萊頓皇家碼頭前拍的照片,表情開心得沒心沒肺,全然不設防的樣子。有幾篇文章提到他獲得基金會的資助。有人提醒我們,湯姆的書倉促投入印刷就是為了趕上奧斯丁獎的截止期。記者到現在還沒讀過他的小說,因為湯姆·麥奇勒很狡猾,故意不把評論樣書發出去。《每日電訊》上登了一篇特別友好的日誌,說湯姆·黑利是公認的美男子,他一個微笑就能讓姑娘們「發抖」,這話打翻了我的醋缸,佔有慾發作,只覺得一陣暈眩。哪些姑娘啊?如今湯姆的公寓里裝了一台電話,所以我在卡姆登廣場可以在一個散發著難聞氣味的電話亭里跟他通話。

「沒有什麼姑娘,」他興高采烈地說。「她們肯定是在報社,對著我的照片發抖。」

登上短名單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可是麥奇勒來電,說假如湯姆給排除在外,那他一定會勃然大怒。「太明顯了,」他毫不含糊地說,「你是天才,這是傑作。他們不敢忽視它。」

儘管報上的反應讓他目瞪口呆,但這位嶄露頭角的作家倒是對奧斯丁獎本身頗為超脫。他已經把《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拋在腦後,說這不過是個「易如反掌的玩意」。我警告他不要跟記者說這樣的話,因為評委們目前應該還在做決定。他說他才不在乎呢,他手頭正在寫一部小說,進展神速,唯有在一台嶄新的電動打字機上著魔似的工作才能釋放出來。對於這本書,我只知道目前的生產進度。通常是每天三四千個詞,有時候能達到六千,有一回,在整個下午直至通宵的亢奮中,一萬個詞噴薄而出。這些數字對我沒什麼意義,不過當電話那頭傳來沙啞而興奮的聲音時,我也感同身受。

「一萬個詞啊,塞麗娜。如果這樣持續一個月,我就能寫出一部《安娜·卡列尼娜》了!」

就連我也知道他辦不到。我很想保護他,擔心一旦評論出籠,就會對他不利,到時候他會驚訝自己居然會這麼失望。截至現在,唯一讓他焦慮的是他剛剛到蘇格蘭跑了一趟做研究,這件事暫時打斷了他全神貫注的寫作。

「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在卡姆登街上說。「讓我周末過來。」

「好。不過我還得繼續寫作。」

「湯姆,你就給我透露一點吧。」

「你會是最早看到的,我保證。」

短名單公布之後的第二天,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收到傳喚,反而是馬克斯找上門來。他先是站在查斯·芒特桌邊閑聊了幾句。恰巧那天上午我們忙得要命。芒特剛寫好一份內部報告的初稿,算是總結回顧,其中談到了北愛爾蘭皇家警隊和軍方。報告的主題被芒特尖刻地稱之為「正在流膿的瘡」,他指的是那些未經審判就隨意羈押的行為。早在一九七一年,就有幾十個抓錯的人被關了起來,因為北愛爾蘭皇家警隊政治保安處的嫌犯名單已經過時,毫無用處。而親英派這邊的殺人犯都沒有逮捕,北愛爾蘭志願軍也一樣。羈押條件簡陋,甚至沒有將他們完全分開。所有必要的程序,所有合法性都被扔在腦後——這等於給我們的敵人獻上了可供宣傳的大禮。查斯·芒特在亞丁服過役,他一直對軍方和北愛爾蘭皇家警隊的審訊伎倆心存疑慮——黑頭套,隔離,挨餓,噪音,罰站幾小時。他急於說明,在這些事情上五處是清白的。我們這些辦公室里的姑娘當然對此深信不疑。這個讓人遺憾的事件正在提交歐洲人權法院。至少,按他的說法,北愛爾蘭皇家警隊想把我們拖下水,而軍方是站在他們這邊的。他對這些事的描述讓他們很不高興。我們這邊有個比芒特級別高的人已經把他的草稿退了回來,吩咐他重寫,務必讓方方面面皆大歡喜。這終究「只是」一篇內部報告,很快就會被歸檔,被遺忘。

所以他要求拿更多的檔案來,於是我們頻繁進出登記處,忙著把各種附件列印成文。馬克斯挑了這個糟糕的時間到查斯·芒特身邊轉悠,還企圖讓他全神貫注地聊天。如果按照嚴格的保密條例,在這些卷宗都給打開的情況下,他壓根就不應該踏進我們的辦公室。可是查斯為人謙和有禮、富有教養,不好意思挑明。不過他的回答很潦草,很快馬克斯就跑到我這裡來了。他手裡攥著一隻小小的棕色信封,他故意誇張地把信封放到我桌上,用響得足以讓所有人聽見的嗓門說,「等你有空就看一眼,」說完他就走了。

我打定主意,我沒空,直到時間過去很久——或許有一個鐘頭——之後。我最擔心會在公文信紙上看到感人肺腑的告白。好在我最終讀到的是一份打字的備忘錄,抬頭上標著「最低保密級」、「甜牙」和「MG致SF」,還附有流轉名單,包括納丁、塔普以及另兩位我沒認出的姓名縮寫。馬克斯寫這張條子顯然是為了留檔的,一開頭就是「親愛的弗魯姆小姐」。信上給了我一個我「可能已經考慮過」的建議。「甜牙」的宗旨之一是贏得公眾注意,這種效應也可能超過預期。「我處員工應避免被新聞界拍到照片或者寫進報道里。你也許認為自己有義務參加奧斯丁獎的酒會,但還是建議你最好避開。」

不管我有多討厭這封信,但它確實說得很有道理。我也確實曾打算跟湯姆一起去。無論成敗,他都需要我。可是,他為什麼要寫這封到處流轉的信,而不是在我耳邊說一句話?難道對馬克斯而言,單獨跟我說一句話都太痛苦了嗎?我很懷疑有什麼官僚主義的陷阱在等著我。現在的問題是,我到底是違抗馬克斯的命令呢,還是不參加招待會。後者似乎更安全,因為這樣做程序上沒有問題,可是一想到這個我就惱火,那天傍晚的回家路上,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對馬克斯和他的那些詭計——不管到底是什麼樣的詭計。想到必須為了缺席對湯姆杜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就愈發生氣了。家裡人生病,自己得流感,還是有要緊的公務?我決定虛構一塊發霉而致病的點心——急性發作,潰不成軍,迅速恢複——而這種欺騙又自然而然地把我帶回那個老問題。從來沒有什麼合適的時機可以向他說實話。也許我應該先拒絕他加入「甜牙計畫」,然後跟他上床,或者先上床再離開軍情五處,要不就在第一次約會時就告訴他……可是,不對,這些都說不通。我不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以後會怎樣,一旦我意識到了,這感情就顯得彌足珍貴,老讓我擔心它受到威脅。我可以先告訴他再辭職,或者先辭職再告訴他,可我還是得冒著失去他的危險。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永遠別告訴他。我自己心裡能過得去嗎?呃,我已經到這一步了。

奧斯丁獎和它那個尚在襁褓之中卻動靜很大的小弟弟布克獎不同,它不太熱衷於盛宴名流,也不會在評委會陣容上大做文章。按照湯姆的說法,他們會在多爾切斯特開一個很有節制的酒會,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界名人簡短致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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