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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我的部門裡陰雲密布、情緒低落。閑聊遭到禁止,或者說,是大家自覺禁止了閑聊。我們在晨衣或者羊毛衫外面套上大衣,茶歇和午飯時間也忙著工作,就好像是在替我們的失敗贖罪。那位叫查斯·芒特的文官,平時還算是個樂觀沉著的人,在這個月里居然抓起一份檔案就往牆上砸,害得我和另一個姑娘跪在地上,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文件重新歸檔。我們小組把所有本行業里出現的失誤——比如「黑桃」和「氦氣」——都算在自己頭上。也許他們聽了太多反覆強調的關於「謹防特工身份暴露」的指令,也許他們一無所知。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正如芒特反覆用各種方式重申的那樣,既然我們將在自家門口迎來慘無人道的暴行,那麼做如此極度危險且代價高昂的安排,是毫無意義的。處在我們的位置,我們沒必要把他已經心知肚明的事情再跟他說一遍:我們正在對付的這些「小分隊」,彼此都沒有聯繫,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按照一篇《泰晤士報》社論的說法,我們面對的是「全世界組織最嚴密、手段最無情的恐怖組織」。而且,即便在這樣的日子裡,行業競爭依然激烈。平時芒特嘴裡總是嘟嘟囔囔,指天罵地,矛頭針對倫敦警察廳和皇家北愛爾蘭警隊,在五處這些說辭就跟《主禱文》一樣流行,大意是:對於情報收集或分析一丁點概念都沒有的土包子警察,實在是太多了,不過通常他們罵出來的時候,言辭可沒那麼客氣。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自己的「家門口」指的是從赫德斯菲爾德到利茲之間的這段M62公路。我聽到有人在辦公室里說,如果沒有火車司機罷工,五處的職員及其家人就不用坐夜車了。可是,工會裡的人並沒有殺人。那枚二十五磅重的炸彈給安置在巴士後面存放行李的地方,剎那間就讓睡在后座上的整整一家人死於非命,其中有一個是軍人,另外還有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他們的屍體給炸成很多塊,散落在公路上,距離長達兩百碼——這是一份剪報上的說法,芒特堅持要把它釘在告示板上。他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只是年紀稍大一點而已,正因為如此,我們部門就必須對這件事感同身受。不過,「防止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恐怖主義在內陸蔓延」的任務是不是主要由五處來負責,這一點並不清楚。我們認為,如果當初就定下讓五處負責,那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這樣一想,我們就能高興點。

幾天之後,首相被尚未確診的甲狀腺疾病弄得氣火攻心、精疲力竭,上電視發表全國講話,解釋為何要召集一次臨時選舉。愛德華·希思需要一次全新的委任,他告訴我們,目前我們人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是——誰來主宰英國?究竟是我們自己選出的代表,還是一小撮全國礦工聯盟里的極端分子?全國都知道,這個問題的實質是,究竟讓希思再來,還是讓威爾遜再來?應該選被各種事件壓垮的首相,還是選反對黨領袖(就連我們這些姑娘都聽到傳聞,說他不時顯露出患有精神疾病的跡象)?這是一場「比誰更不受待見的競賽」,有個巧舌如簧的傢伙在評論版上這樣寫。每周三天工作制已經延續到了第二個月。天太冷,太暗,我們實在太沮喪了,根本想不明白民主問責制是怎麼回事。

對我而言,眼前最大的憂慮是本周末沒法去布萊頓,因為湯姆會去劍橋,然後去找我的妹妹。他不想讓我來聽他朗讀。如果知道我在觀眾席上,他會「垮掉」的。接下來那周的禮拜一,我收到他的信。他用的稱呼讓我回味許久——我親愛的唯一。他說他很高興我沒在場。那場活動真是場災難。馬丁·艾米斯很討人喜歡,而且對流程問題壓根就不關心。於是湯姆就得到了壓軸的位置,讓馬丁先上,類似於暖場表演。這是個錯誤。艾米斯讀的是他的長篇《雷切爾文件》選段。這小說既色情,又刻毒,還非常風趣——實在太風趣了,以至於他只能不時停頓,好讓讀者從狂笑中緩過來。他讀完之後輪到湯姆上台,可此時掌聲還經久不息,湯姆只好轉身退回到昏暗的台側。人們還在平復笑岔的氣,抹著笑出的眼淚。他終於走到講桌前,介紹「我這三千詞的惡疾、膿血與死亡」。他念到一半,甚至父女倆還來不及陷入昏迷狀態時,有些觀眾就退場了。沒準人們需要趕最後一班火車,可是湯姆覺得自信心受到了打擊,他的嗓音變得單薄,在幾個簡單的詞兒上磕磕巴巴,念著念著還漏了一句,只好回過來重讀。他覺得一屋子的人都討厭他把剛才興高采烈的氣氛給破壞了。最後聽眾也鼓了掌,因為他們很高興這場折磨終於結束了。之後,在酒吧里,他向艾米斯表示祝賀,後者並未報以同樣的讚美。不過,他給湯姆買了三倍分量的蘇格蘭威士忌。

也有好消息。一月份他收穫良多。他寫的關於受迫害的羅馬尼亞詩人的文章已經被《審查索引》錄用,關於斯賓塞和城市規劃的專論也寫完了初稿。那個我助過一臂之力的短篇——《可能通姦》被《新評論》退稿,卻被《香蕉》雜誌錄用。另外,當然還有那部新長篇,不過他不肯透露具體情況。

選戰開始三天之後,我收到一條馬克斯的指令。我們不可能再避而不見了。彼得·納丁想要一份關於「甜牙行動」目前所有進展的報告。馬克斯別無選擇,只能見我。自從那天深夜造訪之後我們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我們在走廊里擦肩而過,咕噥一句「早上好」,在食堂里故意坐得遠遠的。我把他的話思前想後,琢磨許久。那天晚上他說的也許是真的。可能五處之所以招我這個成績乏善可陳的學生,只因為我是托尼的人,可能他們跟蹤了我一段時間,後來就沒興趣了。托尼之所以要把我這麼個沒什麼害處的人送過去,以此向五處揮手作別,也許是為了向他的老東家表明,他本人也沒什麼害處。抑或,正如我希望的那樣,他愛我,把我當成他獻給五處的禮物,那是他彌補過失的方式。

我一直希望馬克斯能回到他未婚妻身邊,這樣我們就能像以前一樣相處了。頭一刻鐘的情形確實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我走進去站到辦公桌後面,彙報了黑利的中篇小說、羅馬尼亞詩人、《新評論》、《香蕉》以及關於斯賓塞的論文。

「人們都在議論他,」我總結說,「他要紅了。」

馬克斯的臉一沉,「但願你們倆之間的事兒已經了結了。」

我一言不發。

「我聽說他社交活動頻繁啊。有點風流劍客的腔調嘛。」

「馬克斯,」我平靜地說,「我們還是專心談公事吧。」

「跟我講講他的小說。」

於是我告訴他出版社很興奮,忙著組織報紙評論,好趕上奧斯丁獎的截止期,傳說設計封面的將是大衛·霍克尼 。

「你還是沒告訴我這小說到底寫什麼。」

我跟他一樣想得到樓上的表揚。可是馬克斯如此羞辱湯姆,所以我現在更想回擊他。「這是我讀過的最悲傷的故事。後核時代,從文明退回野蠻,父女倆從西部鄉間到倫敦,去尋找女孩的母親,他們非但找不到她,還染上鼠疫。寫得非常優美。」

他緊緊盯著我。「我記得,這種玩意正是納丁無法容忍的。哦,順便說一句,他跟塔普有些話要跟你說。他們接觸過你嗎?」

「不,沒有。可是,馬克斯,我們說好不干涉我們的作家的。」

「呃,那你為什麼那麼開心?」

「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作家。教人興奮。」

我差點再加一句,我們相愛了。不過我和湯姆的事不宜張揚。秉承時代精神,我們不打算拜見雙方父母。我們在天空下,在布萊頓與豪富鎮之間的砂石道上發布宣言,始終簡單而純粹。

在這次與馬克斯的短暫會面中,有一件事情越來越清楚:某種傾斜,或者轉變。那個聖誕前夜,除了自尊之外,他還失去了某種權威,我能感覺到他對此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知道我知道這一點。我壓不住聲調里的傲氣,而他也把持不住自己,語氣一會兒凄苦無助,一會兒又過分強勢。我想問問那個被他求過婚的、在醫療界工作的女人,他是為了我才拋棄她的。現在她是跟他破鏡重圓,還是另覓新歡?無論走哪條路,這件事總是一場羞辱,儘管我目前有點趾高氣揚,這一點分寸感還是有的,所以忍住沒問。

一陣沉默。馬克斯已經不穿黑正裝了——幾天前我在食堂里跟他遙遙相對時注意到了這一點——改回質地粗硬的海力斯粗花呢,還加上了一點很不好看的新花樣:一條芥末黃針織領帶,配一件維耶勒法蘭絨格子襯衫。我猜現在沒有人,沒有女人在引導他的穿著品味。他在辦公桌上攤開雙手,雙眼就凝視著這雙手。他深吸一口氣,能聽見他從鼻孔吹口哨的聲音。

「現在我知道這些情況。包括黑利在內,我們一共有十個項目。都是些可敬的新聞記者和學術界人士。名字我不太清楚。可我知道他們投入大量時間寫出來的書,大致是什麼樣子。有一本講英美植物學界正致力於在那些種植稻米的第三世界國家推動綠色革命 ,另一本是湯姆·潘恩 的傳記,即將出爐的一篇報道首次披露東柏林的一個羈押營——三號特營,戰後一度由蘇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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