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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後,他的短篇寄了過來。第一頁上粘著一張西區碼頭的明信片,背面寫:「這回我對了嗎?」

上班前,我在冰涼的廚房裡,就著一杯茶看完了《可能通姦》。特里·摩爾是一名倫敦建築師,已婚未育,其妻頻頻外遇,令婚姻岌岌可危。她沒有工作,不用照管孩子,屋裡還有個管家處理雜務,所以盡可以肆無忌憚地隨時出軌。她每天抽大麻,午飯前還要來一兩份大杯威士忌。與此同時,特里每周工作七十個小時,設計那種也許十五年內就會被推倒重建的高層廉租房。薩莉跟那些萍水相逢的男人幽會。她的謊言和借口一眼便能望穿,讓他倍感羞辱,可他從來沒法揭穿它們。他根本沒時間。不過,有一天,幾個工地現場碰頭會臨時取消,這位建築師就決定用這空出來的幾小時跟蹤他的妻子。他被憂傷與嫉妒吞噬,亟須親眼看到她和一個男人鬼混,這樣既能打發寂寥,也能讓他下定決心離開她。她跟他說過今天要到聖阿爾班斯跟姑媽待上一整天。實際上,她直奔維多利亞站,特里跟在她身後。

她上了開往布萊頓的火車,他也跟著上去,隔了兩節車廂之後。他跟著她穿過市中心,穿過斯坦納,拐進坎普鎮的小街,最後來到上岩花園的一家小旅館。從人行道上,他看見她跟一個男人站在大堂里——幸好這傢伙看起來很弱小,特里想。他看著這一對從接待員手裡接過鑰匙,開始沿著狹窄的樓梯拾級而上。接待員沒注意到特里走進飯店,他也爬上了樓梯。他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他頭頂上響起。他們抵達五樓時他放慢腳步落在後面。他聽見有扇門打開,然後又關上。他走到樓梯平台上。面前只有三個房間,401、402和403。他打算一直等到這對男女上床,然後踢開房門,讓他老婆顏面掃地,再往這個小個子的腦袋上狠狠砸一拳。

可他不知道他們進了哪個房間。

他靜靜地站在平台上,希望能聽見一點聲音。他渴望聽見那聲音,呻吟,尖叫,床墊彈簧的響動,什麼都行。幾分鐘之後,他非得挑一個房間不可了。他選定401,因為那裡最近。所有的房門看起來都足夠輕薄,他知道飛起一腳就能大功告成。他往後退了幾步想助跑,就在這節骨眼上,403的房門打開,一對印度夫婦帶著他們那個長著兔唇的嬰兒走出來。他們從他身邊經過時羞澀地微笑,然後徑直下樓。

他們一走,特里便躊躇起來。至此,這個短篇張力凸顯,一路攀升向高潮進發。身為一名建築師和業餘數學愛好者,他對數字頗有心得。他匆匆算了一通。他妻子在401的概率始終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她在402或者403的概率是三分之二。而現在已經看到403是空的,那麼她一定有三分之二的概率在402。只有傻瓜才會抱住第一次的選擇不放呢,因為概率學的鐵律是恆久不變的。於是他助跑,躍起,踢開402房門,那一對果然在裡面,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正作勢欲仙。他在那廝臉上結結實實地甩了一巴掌,視線一掃,丟給他老婆一道鄙夷的寒光,便直奔倫敦而去,離婚程序將在那裡一一展開,他要開始嶄新的人生。

整個周三我都在分類歸檔,所有的資料都跟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一個名叫喬·卡希爾的人有關,他跟卡扎菲上校勾結,謀劃從利比亞運輸軍火,軍情六處對其一路追蹤,三月底沃特福德海岸的愛爾蘭海軍將其攔截。卡希爾當時就在船上,直到一桿槍頂在他後頸上,他才回過神來。在用回形針別住的附錄上,我看得出,此事我們五處始終蒙在鼓裡,並且因此頗為氣惱。「這樣的錯誤」,怒火中燒時出現了這樣的字眼,「絕對不能再犯了」。真夠好玩的,某種程度上。不過我知道我對哪件事——是那艘名叫克勞迪婭的船,還是我情人的心理活動——更感興趣。非但如此,我其實既憂慮又苦惱。但凡有片刻休息,我的思緒便回到布萊頓一家旅館五樓的那幾個房間里。

這故事不錯。儘管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他回到了自己擅長的布局模式,那種正確的模式。不過上午我在讀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一篇有瑕疵,它基於華而不實的假設、難以成立的比喻以及不可救藥的數學概念。他根本就沒搞懂我的意思,也沒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他的莫名興奮,他突然想到「奈克立方體」的那一刻,把他帶進了溝里。想到他當時孩子氣的得意忘形,想到我當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也沒能跟他聊聊他的新想法,我就覺得自己挺可恥的。當時,一想到可以把這個權衡選項的隱喻帶進他的小說,他就激動起來。他的野心可謂光彩奪目——將倫理的維度融入一行數學表達式。他寫在明信片上的話再明白不過了。依靠我的幫助,他雄心勃勃地嘗試彌合藝術與邏輯之間的裂痕,而我卻給他指錯了方向。他的故事難以成立,沒有意義,而他居然以為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倒讓我頗為感動。可是,既然造成這種局面的部分責任應該由我來承擔,那我又怎麼說得出口,告訴他他的故事毫無意義呢?

真相在我看來不言自明,而他卻覺得晦澀難解,其實真相很簡單:那對從403出來的印度夫婦根本不可能提高猜中402的概率。他們永遠也無法替代蒙蒂·霍爾在電視遊戲節目里的角色。他們是隨機出現的,而蒙蒂的選擇受制於也取決於參賽者。不能用一個隨機選擇來替代蒙蒂的作用。如果特里之前選的是403,那麼這對帶著嬰兒的夫妻不可能變個戲法,把自己變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以便從另一扇門裡出來。他們出現之後,特里的妻子在402和401的可能性是完全相同的。他完全可以按照最初的選擇去踢開原來那扇門。

接著,正當我沿著走廊過去,打算從手推車上拿一杯早間茶時,我突然明白湯姆出錯的源頭在哪裡。是我!我停下腳步,差點伸出手捂住嘴,可是此時有個男人端著杯子和茶碟向我走來。我其實能看清他,可我實在太專註於心事,剛剛冒出的念頭太讓我震驚了,弄得我根本反應不過來。一個相貌英俊卻長著一對招風耳的男人,越走越慢,堵住了我的去路。馬克斯,當然是他,我的上司,我昔日的知己。我是不是又該向他彙報近況了?

「塞麗娜。你沒事吧?」

「沒事。抱歉。剛才有點心不在焉,你懂的……」

他緊緊盯著我,身上的花呢外套尺碼太大,讓他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奇怪地隆起。他的杯子磕在茶碟上叮噹作響,直到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將杯子穩住為止。

他說,「我想我們真應該談談。」

「給我個時間,我到你辦公室去。」

「我的意思是,不要在這裡談。下班以後喝一杯,或者吃頓飯,諸如此類。」

我側過身從他身邊繞開。「那好啊。」

「周五?」

「我周五不行。」

「那就周一。」

「好,可以。」

我總算擺脫了他,半轉過身豎起手指向他略微搖了搖,然後徑直往前走,一下子就把他給忘了。因為此時我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上周末我在餐館裡說了什麼話。我跟湯姆說,蒙蒂是任意選擇了一個空盒子。毫無疑問,這樣的說法有三分之二的概率是錯誤的。在遊戲中,蒙蒂只能打開一隻未被選擇的空盒子。參賽者必定有三分之二的機會選到——一隻空盒子。在這種情況下蒙蒂只能選一隻盒子。只有當參賽者猜對並且選到那隻裝著獎品——津貼的盒子時,蒙蒂才可能在剩下的兩隻空盒子里任意選擇。當然,這些我都知道,可我沒解釋好。這真是一個短篇的「失事」,這是我的錯。正是從我這裡,湯姆才有了這樣的概念:命運能充當一個遊戲節目主持的角色。

我的內疚一下子翻了個倍,我意識到,我不能只告訴湯姆,他的小說不成立。我有義務想出一個解決方案。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去吃午餐,而是待在我的打字機邊,從手提包里把湯姆的短篇小說拿出來。當我在打字機上捲入一張新紙時,一陣歡喜突然湧上心頭,接著,當我開始打字時,甚至愈發興奮起來。我有了一個主意,我知道湯姆該如何重寫小說的結局,該怎樣讓特里將踢開那扇門當場捉姦的概率翻倍。首先,我要刪掉印度夫婦和他們的兔唇的寶寶。儘管他們很迷人,可在這場戲裡派不上用場。接著,特里得往回走幾步,最好就在奔向401前,無意中聽到兩個清潔女工在樓下的平台上說話。她們的聲音清晰地飄上來。有一位說,「我打算上樓去,在兩個空房間里挑一個打掃。」另一位說,「小心點兒,那一對就在他們常待的那間。」兩個人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特里聽見清潔工上樓來的聲音。他是個水平不錯的業餘數學愛好者,因此猛然意識到眼前冒出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他得趕快想明白。他只要靠近任何一扇門站著——401也行,就會迫使清潔工只能在另兩個房間里挑一個進去。她知道那對情人在哪裡。她會這麼想:他要麼是一個正打算進自己房間的新客人,要麼是那對情人的朋友,正在他們的門外等候。無論她選擇哪個房間,特里都會換到另一個,把自己選中的概率翻個倍。事實正如他所料。那個女工——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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