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馬克斯帶著未婚妻在陶爾米納 度假一周,所以當我回到辦公室時,沒法馬上向他彙報。我整天揣著懸念度日。時至周五,湯姆·黑利還是沒有消息。我斷定,如果他那天去過上攝政街的辦公室,那麼他一定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見我。周一我從公園巷郵政信箱那邊拿到一封信。一位「自由國際」的秘書列印了一份備忘錄,說周五臨近午時黑利先生曾到訪,逗留了一個小時,提出很多問題,似乎對基金會的工作印象深刻。我應該深受鼓舞才對,我想我也確實略感欣慰。不過,更強烈的感受是我給拋棄了。黑利大拇指的那個動作,我斷定,不過是條件反射罷了,但凡他覺得跟哪個女人有機會調情,都會這樣試探一下。我滿含慍怒地盤算著,想像他最終告訴我願意屈尊接受基金會的錢,那我就可以讓他的機會落空,告訴馬克斯他拒絕了我們,我們只能找別人。

辦公室里的熱門話題是中東戰爭。哪怕是那群秘書里最沒心沒肺的姑娘,也被這天天上演的戲碼吸引。人們在說,既然以色列的身後是美國人,埃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背後是蘇聯人,那麼這類「代理戰爭」就大有可能讓我們進一步走向互扔核武器的局面。一場新的古巴導彈危機!走廊的牆上出現了一張地圖,塗著黏膠的珠子代表敵對地區,箭頭指示出他們近來的動向。以色列剛剛在贖罪日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現在開始重整旗鼓,埃及人和敘利亞人犯了幾個戰術錯誤,美國把武器空運到他們的同盟國,莫斯科為此發出警告。這一切本來應該更讓我興奮的,每天的生活本來應該對我具有更大的魅力。人類文明飽受核戰爭的威脅,而我卻在琢磨一個用大拇指撫摩我掌心的陌生人。可怕的自我中心主義。

不過,我並不是光想著湯姆。我也在擔心雪莉。自從我們在「釀蜜」樂隊的表演現場分別之後,已經過去了六個禮拜。她已經在某個禮拜的最後一個工作日離崗,離開了登記處的那張辦公桌,跟誰也沒有道別。三天之後,一個「新人中的新人」填上了她的空位。有些曾經愁容滿面地預測過雪莉即將高升的姑娘現在說,她之所以被迫離開,是因為她終究跟我們不是一伙人。當時我對我的老朋友實在是太生氣了,不想把她找出來。她靜悄悄地走掉,我還鬆了一口氣。接著,幾周之後,遭人背叛的感覺漸漸淡去。我開始覺得,如果換到她的位置,我也會這麼做。沒準還更主動,更渴望博取上司的讚賞。我猜她說錯了——並沒人跟蹤我。可是我想念她,想念她肆無忌憚的大笑,想念她打算吐露心事時把手重重地壓在我的手腕上,想念她對搖滾樂隨性不羈的鑒賞力。相比之下,我們這些留在這裡上班的人個個膽小怕事、守口如瓶,哪怕我們在議論八卦消息或者互相嘲笑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每天傍晚我都無所事事。我一下班就回家,從冰箱里屬於我的那個角落裡拿出各色食品,做晚飯,律師們恰巧在家時跟她們一起待一會,然後跑進自己的房間,在我那張小小的四方扶手椅上讀書,到十一點上床睡覺。那年十月我迷上了威廉·特雷弗 的短篇。他的小說人物個個活得很壓抑,讓我不禁猜想,如果我的生活出現在他筆下會是什麼樣子。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待在她的單間里,一邊在盆里洗頭,一邊做著白日夢,忽而痴想一個來自布萊頓、不跟她聯絡的男人,忽而惦記那個從她生活中消失的最好的朋友,忽而想起另一個男人,她曾經迷戀過他,而我明天必須去見他,聽他講結婚計畫。多麼灰暗,多麼悲傷。

跟黑利會面之後,又隔了一周,我從卡姆登走到霍洛威大街,一路上心裡懷著各種傻乎乎的希望,也想好了道歉的話。可是雪莉已經搬走,也沒留下新地址。我沒有她父母在伊爾福德的地址,在我上班的地方,他們也不願意把地址給我。我從黃頁上查到「床天下」,打過去卻碰上一個不肯幫忙的店員。先令先生不能來聽電話,他的女兒不在這裡工作,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別處。寫信給她通過「床天下」轉交,可能到她手裡,也可能到不了。我寫了張明信片,很不自然地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假裝我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請她聯絡我。我並不指望會有答覆。

馬克斯回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得去見他。那天早上,上班路上我走得凄凄慘慘。其實人人都不好受。天冷,雨一直在無情地下,一般城裡的雨下成這個樣子,你就該知道它整整一個月都不會停。有人恐嚇說地鐵維多利亞線上放了炸彈。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給報社打電話,報了一個特別的號碼。所以我最後一英里是步行的,從排隊等巴士的人群身邊經過,這些隊實在太長,不值得排。我的傘布有一部分從傘骨上脫開,弄得我看起來像是卓別林式的流浪漢。我的高跟船鞋皮上裂開了口子,有水漏進去。報攤上每張報紙的頭版都登著「石油輸出國組織油價危機」的報道。西方對以色列加大支持力度,所以正在遭受懲罰。出口給美國的石油一律禁運。礦工工會的領導正在召開特別會議,討論他們怎樣才能最好地利用眼下的局勢。我們四面楚歌。

康迪特大街上天色越來越黑,人群在蹣跚前行,弓著背縮在雨衣里,努力不讓自己的傘碰到別人的臉。現在只有十月,氣溫已經不足四度——已經能感覺一個漫長的冬季即將來臨。我憂鬱地回想起當初跟雪莉一起聽的那場講座,所有可怕的預言都成了現實。我記得那些轉過來的腦袋,那些譴責的眼神,記得我的那個污點,於是以前對她產生的那點舊恨又鮮活起來,我的情緒愈發陰鬱了。她的友情是裝出來的,我是個容易上當的傻瓜,我壓根就不該干這行。我恨不得現在還躺在我那張軟塌塌的床上,腦袋下墊著枕頭。

我已經遲到了,可還是先檢查了一下郵政信箱,再跑過一個轉角走進萊肯菲爾德宅邸。我在洗手間里待了一刻鐘,想用環套手巾把頭髮擦乾,再把濺到緊身褲上的泥漿擦掉。在馬克斯的事情上我一敗塗地,可我還是得捍衛自己的尊嚴。擠進他的三角辦公室時我已經遲到了十分鐘,只覺得一雙腳是那麼冷那麼濕。我看著他在辦公桌對面整理文件,刻意擺出一副公務繁忙的樣子。跟露絲醫生在陶爾米納上了一個禮拜床以後,他看起來是否面貌一新?他回來上班之前剪了頭髮,耳朵又回到原來的水壺狀。他的眼睛裡並沒有閃耀著前所未有的自信的光芒,也沒有熬出黑眼圈。除了穿著新的白襯衫,打著一條深藍色領帶,外面套一件新的黑色正裝,我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有沒有可能他們現在分房睡,等到新婚之夜再成其好事?就我對醫務人員以及他們漫長而粗野的見習期的了解,這種局面不應該出現。即便馬克斯因為順從他母親的哪條荒唐的戒律,半心半意地不越雷池半步,露絲醫生也會把他給生吞活剝。肉體——及其所有的軟肋和弱項——就是她的職業啊。好吧,我仍然想要馬克斯,可我同時也想要湯姆·黑利,這其實應該算是某種保護,如果我無視事實的話——事實是,他對我不感興趣。

「開始吧,」他終於發話了。他從甜牙行動的檔案上抬起頭,等著我。

「陶爾米納怎麼樣?」

「你知道么,我們在那裡的時候天天都下雨。」

他等於在告訴我,他們倆整天都待在床上。彷彿為了坐實我的猜測,他很快又加了一句,「所以我們主要在室內,看了好多教堂、博物館,諸如此類。」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平靜地說。

他猛地抬起頭看我一眼,想捕捉一絲嘲諷的痕迹,不過,我想,他找不到。

他說,「我們有沒有得到黑利的迴音?」

「還沒。面談進展順利。他顯然是需要錢的。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上周他自己到基金會實地查看。我猜他在糾結。」

說來奇怪,我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居然能讓自己高興起來。是的,我想。我應該努力顯得理性一點。

「他是什麼狀態?」

「很歡迎。」

「不,我,我的意思是,他這人怎麼樣?」

「不傻。好教養,對寫作充滿熱情,這一點很明顯。學生崇拜他。長得好看,不俗。」

「我看過他的照片,」馬克斯說。我突然想,他也許在為自己犯的錯而後悔。他本來可以先跟我上床,再宣布跟別人訂婚。我覺得我有責任捍衛一把自己的尊嚴,跟他調個情,讓他後悔自己放過了我。

「我還指望你寄張明信片給我呢。」

「抱歉,塞麗娜。我從來不寫那些玩意——就是沒那個習慣。」

「你開心嗎?」

我問得如此直接,把他嚇了一跳。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樣子,我頗為滿意。「是啊,是啊,我們確實很開心。但是……」

「但是?」

「有點別的……」

「怎麼?」

「度假之類的事兒我們可以過會再說。不過,在我告訴你之前,我們還是回到黑利,再讓他考慮一個禮拜,然後給他寫信,說我們需要他直接答覆,否則要約就得撤銷了。」

「好。」

他合上檔案。「問題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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