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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斯跟我說過,他的新辦公室比那種擱掃帚的壁櫥都要小,其實還是略大一些的。若是將掃帚豎著放,辦公桌和門之間可以塞十幾把,椅子和牆壁之間還能再塞幾把。不過,確實沒有能裝上一扇窗戶的空間。這間屋子呈三角形,馬克斯擠在頂點處,我則背對底邊而坐。門沒法完全關上,所以並無真正的隱私可言。門是往裡開的,所以一旦有人想進來,我就只能先站起來,把椅子塞到辦公桌底下。辦公桌上有一疊信紙,抬頭印著位於上攝政街的「自由國際基金會」的地址,還有畢加索畫風的圖案:一隻正在飛升的鴿子嘴裡叼著一本打開的書。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份該基金會的宣傳冊,封面上只斜斜地印著一個詞兒——「自由」,紅色的字母看起來凹凸不平,讓人聯想到橡皮圖章。「自由國際」是一個登記在案的慈善組織,倡導「世界各地人文藝術之傑出成就及其自由表達」。對他們可不是能夠隨便敷衍行事的。通過翻譯或者各種迂迴曲折的方式,這家組織資助或者扶持過南斯拉夫、巴西、智利、古巴、敘利亞、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作家,身在弗朗哥統治時期的西班牙和薩拉查統治時期的葡萄牙的記者,以及蘇聯的詩人。它資助過紐約哈萊姆區的一家演員團體,亞拉巴馬的一個巴洛克管弦樂團,還成功地倡議廢除宮務大臣掌管監控英國戲劇的權力。

「這件外套挺像樣的吧,」馬克斯說。「我希望你能同意。他們到處表明立場。沒人會把他們跟那些情報司的共產黨間諜混為一談。總體上更微妙一些。」

他穿著深藍色正裝。比他平時天天穿的那件芥末黃夾克衫好多了。他正在蓄髮,所以兩隻耳朵看起來似乎不那麼招風了。屋裡唯一的光源擺在高處,鐵皮燈罩下只有一隻燈泡,勾勒出他的顴骨和嘴唇的弧形輪廓。他看起來膚髮光潔,相貌堂堂,而且與這個狹窄的房間頗不相稱,就像是一頭野獸困進了小一號的籠子。

我說,「為什麼要解僱雪莉·先令?」

聽到話題變了,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以為你也許知道。」

「跟我有關?」

「你瞧,在這種地方工作就是這樣……這些都是你的同事,他們性情討喜、可愛迷人,出身好、有教養,反正諸如此類吧。你們如果不在一起執行任務,你就不會知道他們在忙點什麼,乾的是什麼工作,是否勝任。你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笑眯眯的白痴,還是平易近人的天才。他們突然得到提拔,突然被解僱,而你根本不明就裡。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不相信他一無所知。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將此事不了了之。自從馬克斯在海德公園門口告訴我他越來越喜歡我以後,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相處過。我能感覺到他正在往上爬,我高攀不上。

他說,「前幾天那場會上,我記得你對情報司不太了解。情報調查司。它並不是個正式存在的官方組織。八四年成立,隸屬於外交部,由卡爾頓聯排街派任務,在那一帶辦公,其成立的目的是通過友好的新聞記者、通訊社,將與蘇聯有關的信息發布到公共領域,派發事實清單,駁斥謬論,贊助某些讀物的出版。好比——勞改營啦,罔顧法制啦,生活腐敗啦,壓制異見啦,就是常見的那一套。通常會對非共左翼施以援手,還會扶持所有揭穿東歐生活幻想的材料。可是現在情報司變味了。去年它居然試圖說服左派,我們有必要加入歐共體。荒唐。感謝上帝,北愛爾蘭那攤事已經不歸他們管了。他們在全盛時期活兒還是幹得很漂亮的。如今他們太自以為是,也太粗糙了。行事還不得要領。傳說他們很快就要給砍掉了。不過對於咱們這棟樓而言,重要的是現在情報司漸漸成了軍情六處的家畜,一頭鑽進『黑色宣傳』 ,玩那些誰也不會上當的騙子把戲。他們的情報信息源很不靠譜。情報司及其所謂的行動組一直在幫著六處重溫上一場戰爭的舊夢。他們一心追求的是童子軍式的痴言妄語。所以在五處,人人都喜歡彼得·納丁講的那個『臉對牆』的故事。」

我說,「是真的嗎?」

「我懷疑。不過這故事讓軍情六處顯得很白痴很浮誇,所以在這裡廣為流傳。無論如何,甜牙行動的目的就是要辟出一塊我們自己的天地來,不受六處和美國人的牽制和約束。至於讓一個小說家摻和進來,那是後來彼得的突發奇想。在我看來,這是個錯誤——太難掌控了。可我們現在就得做這件事。這位作家並不一定得是個冷戰狂人。只要對東方的烏托邦或者西方那若隱若現、縈迴不去的災難陰影心存疑慮就行了——這種事情你懂的。」

「如果作家發現我們一直在替他付房租,會怎麼樣?他會火冒三丈的。」

馬克斯移開視線。我以為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沒想到他沉吟片刻,說,「我們的運作與『自由國際』之間還隔了好幾個環節。即便你成竹在胸,也得將事情安排利落。我們估計,一旦走漏風聲,作家們寧願迴避難堪之處。他們會保持沉默。如果他們開口,那我們就會解釋,有各種方式可以證明他們本來就知道錢是從哪裡來的。而且這條財路不會斷。時間一長人就會對某種生活方式習以為常,不願輕易失去。」

「那就是敲詐了。」

他聳聳肩。「瞧,情報司在他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時候,從來就沒要求奧威爾或者凱斯特勒應該把什麼寫到書里去。不過他們盡其所能,保證讓他們的觀念在整個世界上獲得最廣泛的傳播。我們面對的是自由的靈魂。我們不會告訴他們該怎麼思考。我們為他們的工作提供便利條件。藉此,自由的靈魂曾長驅直入,直抵古拉格。如今,『蘇聯精神病』成了新的國家恐怖之源。如果你反對這種制度,就會備受指責,被人當成瘋子。某些工黨和工會的傢伙,還有大學教授、學生以及所謂的知識分子會跟你說,美國也好不到哪裡去——」

「因為他們轟炸越南。」

「呃,好吧。不過,在第三世界國家,人們都覺得,關於自由的問題,蘇聯可以給他們上一課。戰鬥還沒結束。我們要鼓勵正確的好事。正如彼得看到的那樣,塞麗娜,你熱愛文學,熱愛你的國家。他覺得把這件事派給你正合適。」

「可你不這麼想。」

「我覺得我們應該局限在非虛構領域。」

我弄不清他在想什麼。他的態度里似乎不帶個人好惡。他不喜歡甜牙行動,或者不喜歡我在裡頭扮演的角色,可他很冷靜,甚至冷漠。他就像是個倦怠的店員,催促我買下一件他明知道不合適的禮服。我想逼他失態,將他拉近。而他在忙著跟我交代細節。我得用我的真名。我得去上攝政街會見基金會的人。在他們眼裡,我供職於一家名叫「盡情書寫」的組織,該組織捐助資金給「自由國際」,讓他們發給被舉薦的作家。當我最終去布萊頓時,我必須保證隨身沒有帶著什麼能讓人聯想到萊肯菲爾德宅邸的東西。

我猜馬克斯大概覺得我很笨。我打斷他,說,「如果我喜歡上黑利怎麼辦?」

「好啊。那我們就招他進來。」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喜歡他。」

他的視線猛地從他手裡的表格上抬起來。「如果你不願意攬下這樁差事……」他的口氣冷冰冰的,我開心起來。

「馬克斯,」我說,「我開玩笑的。」

「讓我們聊聊你給他寫的信吧。我得看看草稿。」

於是我們就這個問題以及其他事項討論了一會兒,我意識到,從他的角度看,我們已經不再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我再也不能要求他親我了。可我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從地板上拿起我的手提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包紙巾。直到去年開始我才停用那塊繡花滾邊、還在角落裡用交織字母綉上我的名字縮寫的棉布手帕——那是母親給我的聖誕禮物。如今紙巾就像超市手推車一樣,漸漸成了隨處可見的東西。整個世界越來越「一次性」。我輕揉眼角,想下個決心。那張留著鉛筆記號的三角紙片就蜷縮在我包里。我改變了主意。如果把紙拿給馬克斯看,可能完全正確,也可能大錯特錯。非此即彼。

「你沒事吧?」

「有點枯草熱。」

最後我又冒出一個以前就冒出過多次的念頭,由著馬克斯對我說謊,總比我一無所知好點,至少這樣好玩點。我拿出報紙碎片,推給桌子對面的他。他瞥了一眼,把紙片翻了個面,再翻回來,然後放下,凝視我。

「怎麼?」

我說,「坎寧,還有那個一下就被你猜到名字的島。」

「這個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對我直言不諱嗎?」

他什麼也沒說,可我還是跟他說了實話,說富勒姆那棟安全屋,還有那張單人床和床墊。

「誰跟你一起去的?」

我告訴了他,於是他靜靜地用手掩住嘴「啊」了一聲。然後他說,「所以他們解僱了她。」

「什麼意思?」

他雙手從嘴上放開,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我無權知道真相。

「這玩意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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