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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我跟雪莉約在伊斯林頓的「希望與起錨」酒吧里聽「釀蜜」樂隊唱歌。我遲到了半小時。她一個人坐在酒吧抽煙,俯身看著筆記本,裝著一品脫啤酒的玻璃杯擱在幾英寸開外。外面挺暖和,但一直在下大雨,所以此地充斥著一股子濕牛仔褲和濕頭髮的難聞氣味。揚聲器上的小燈在角落裡熠熠閃光,一位巡迴樂隊管理員正在那裡孤零零地調試著設備。酒吧里的人數,即便把樂隊和他們的同伴都算上,或許也不會超過兩打。在那個年頭,至少在我的圈子裡,即便女人之間見面也不會互相擁抱。我溜到雪莉身邊的吧凳上坐下,叫了飲料。兩個女孩子跟男人一樣,把酒吧看成自己的地盤,跑到那裡去喝酒,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在「希望與起錨」,還有倫敦的其他幾個屈指可數的地方,倒是沒人在乎這些。變革已經來臨,你完全可以悄悄地逃脫責罰。儘管我們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但這終究是標新立異之舉。若是擱在聯合王國境內的其他地界,他們會把我們當成妓女,要不就是像對待妓女那樣對待我們。

上班時我們一起吃午飯,但我們之間總存著一絲芥蒂,這是那回短暫交鋒以後留下的一點抹不掉的痕迹。既然她的政治觀念如此幼稚,或者說如此愚蠢,那她又算得上什麼朋友呢?然而,有時候我又相信,時間會解決這個問題,只要在工作中稍經耳濡目染,她的政治觀自然就會成熟起來的。有時候,面對一個困難,最好的辦法便是保持沉默。那種一時心血來潮,非得追求「真理」、迎難而上的行為,在我看來會造成極大的傷害,同時也摧毀了很多友情和婚姻。

在我們約會前不久,雪莉曾有一天半離開她的辦公桌,不見蹤影。她沒生病。有人看見她進了電梯,還看見她按了哪層的鍵。傳聞她給叫到了六樓,那個雲山霧罩的樓層是我們的頭兒商議秘事的地方。傳聞還暗示,既然她比我們其他人都聰明,所以她上樓是去接受某種非同尋常的升職。在「新手訓練營」里,這條消息惹來了幾句溫和而勢利的刻薄話,類似於「哦,我要是也生在工人階級就好啦」。我捫心自問。如果被我最好的朋友拋到身後,我會嫉妒嗎?我想我會。

她回來以後,對別人的問題充耳不聞,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們,甚至連個謊都沒編,大多數人都覺得這一定是高升的信號。我沒那麼確信。她胖胖的臉蛋有時候會讓她的表情很難猜,她的皮下脂肪成了一副面具,她就躲在這面具後面過日子。這個特點倒是能幫她在這一行里如魚得水,只要女人的外勤任務能比清掃屋子更高級點。不過,我想我對她已經很了解。她的舉止神態里沒有一丁點凱旋的跡象。我是不是稍稍鬆了口氣?我想是這樣。

從那以後,這還是我們倆頭一回在大樓之外的地方碰面。我打定主意不問她六樓的事兒。如果問就顯得太沒面子了。何況,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任務,我也升了職,儘管發出這些指令的地方要比她低兩層樓。她改喝金酒加橙汁,我也下了一樣的單。在頭十五分鐘里,我們壓低嗓門扯了幾條辦公室八卦。既然現在已經不能算是新來的姑娘,我們便覺得可以由著性子無視幾條戒律了。新聞還真不少。我們有個新來的姑娘麗莎——牛津高中,牛津大學聖安妮學院,既聰穎又迷人——剛剛宣布與一位名叫安德魯的文官——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國王學院,男子氣與書卷氣並重——訂婚。近九個月里,這樣的聯姻已經是第四樁了。哪怕波蘭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大伙兒也不會比現在看到這些「雙邊洽談」更興奮了。有些人津津有味地猜測,誰會是下一個。用某個能言善辯的列寧主義者的說法就是「誰搞誰」。 早先,有人看到我在伯克利廣場上跟馬克斯坐在一條長椅上。那會兒當我聽到我們的名字經過嚴格篩選被人提出時,我的胃都禁不住痙攣起來,不過現在已經沒人提這檔子事了,因為那些進展更為確鑿的消息層出不窮。我跟雪莉聊了會兒麗莎的事兒,都覺得現在說她到底幾時成婚還為時尚早,於是轉而講到溫迪,跟她好的那位也許頭銜高了點——她的奧利弗是部門領導的助理。不過,我覺得我們倆這麼聊,多少有點不咸不淡、按部就班。我能感覺到雪莉在裝,她舉杯的次數太頻繁了,就好像在努力鼓起勇氣似的。

果然。她又叫了一杯金酒,喝上一大口,猶豫片刻,說道,「我要跟你說件事。不過,你先得為我做件事。」

「好。」

「微笑,就像你剛才那樣。」

「什麼?」

「就按我說的做。我們正給人監視著呢。笑一笑。我們聊得正開心呢。好嗎?」

我咧開嘴。

「你能做得更好。別那麼僵。」

我又努力了一下,點點頭聳聳肩,好讓自己看起來活潑好動。

雪莉說,「我給解僱了。」

「不可能!」

「自今日起。」

「雪莉!」

「保持微笑。你不準告訴任何人。」

「行,可是為什麼?」

「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

「你不可能給解僱的。這說不通。你比我們其他人都出色。」

「我本來可以找個私密點的地方告訴你的。可是我們倆的房間都不保險。而且我也想讓他們看見我跟你說話。」

主音吉他手剛才一直在興緻勃勃地擺弄他的吉他。現在他和鼓手跟管理員湊在一起,三個人都弓下身子伺弄地板上的一台儀器。那儀器報以一聲嘶吼,不過很快就給制服了。我瞪大眼睛盯著人群看,他們三三兩兩,背對著我們,大多都是男人,手裡拿著啤酒站著等樂隊開場。裡面會不會有一兩個來自A4部門,就是那些搞監視的?我很懷疑。

我說,「你真的覺得被人跟蹤了?」

「不是,不是我。是跟蹤你。」

我的笑聲是發自內心的。「真荒唐。」

「我是說真的。那些負責監視的傢伙。從你進軍情五處就開始了。他們也許還進過你的房間。輕鬆點兒。塞麗娜,保持笑容。」

我回過頭看看那群人。當時男人留披肩長發還只是少數人的趣味,至於可怕的大鬍子和長鬢角,那還得過一段時間才會出現。所以,好多人看起來都形跡可疑,好多人都有嫌疑。我覺得我能看見六七個都有可能。緊接著,突然間,屋裡每個人看起來都有可能。

「可是,雪莉,為什麼?」

「我以為你能告訴我。」

「沒什麼可說的啊。都是你編的吧。」

「你瞧,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我做了點蠢事,我深感羞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本來打算昨天說的,但我沒有勇氣。可是我得說實話。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深吸一口氣,伸手再摸一支煙。她的雙手在打顫。我們都朝樂隊方向看過去。鼓手已經就位,在調整踩跋的位置,還操起鼓刷玩了個眼花繚亂的手勢。

雪莉終於開口,「我們去打掃那棟房子之前,他們把我叫過去。彼得·納丁、塔普,還有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小傢伙,叫本傑明什麼的。」

「耶穌。為什麼?」

「他們有備而來。說我幹得不錯,升職有望,反正就是挑我愛聽的說唄。然後他們說知道我們倆是好朋友。納丁問你有沒有說過什麼異常的或者可疑的話。我說沒有。他們就問我們都聊些什麼。」

「基督。那你怎麼說?」

「我就應該叫他們滾開。可我沒有勇氣。其實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所以我就跟他們說了真話。我說我們聊音樂、朋友、家庭、過去,瞎聊,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她看著我,眼神里含著一點譴責的意味。「若是換作你,也會這麼說。」

「我不一定。」

「如果我什麼都不說,他們會更疑心。」

「好吧。那後來呢?」

「塔普問我倆有沒有談過政治,我說沒有。他說他很難相信,我說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圍繞這個問題兜了一會圈子。然後他們說好吧,他們要讓我干點敏感的事兒。不過此事關係重大,如果我能幫忙他們不勝感激,諸如此類,說個沒完,你知道他們說好話的時候那股子蜜裡調油的黏糊勁兒。」

「我想我知道。」

「他們想讓我跟你聊聊政治話題,裝出一副很左的樣子,把你的想法勾出來,看看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然後……」

「然後告訴他們。」

「我知道。我深感羞恥。可你別這麼酸。我想跟你坦誠相見。記得要保持笑容。」

我盯著她,盯著她胖乎乎的臉以及散布在臉上的雀斑。我努力想恨她。幾乎就是恨。我說,「你倒是在笑。演戲是你天生的本事。」

「我很抱歉。」

「那麼那場對話整個就是……你在執行任務。」

「聽著,塞麗娜,我的選票是投給希思的。所以,好吧,我是在執行任務,為了這一點我討厭自己。」

「那個什麼萊比錫附近的工人的天堂,也是謊言?」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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