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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家椅子上坐定,將我的新閱讀檯燈調整一個角度,同時拿起我那枚「神聖書籤」。我手裡備好一支鉛筆,就像是準備聽一場輔導課。我夢想成真——我正在研究的是英語而非數學。我終於擺脫了母親為我立下的雄心壯志。文件夾攤在我的大腿上,暗黃色。上面有「英國文書局」的字樣,外面用繩子捆了好幾道。能在家裡放一份檔案,這是多麼嚴重的犯規啊,換言之,我擁有了多大的特權啊。從開始接受培訓起,這一條就牢牢釘在我們心裡——檔案是神聖的。誰也不能從一份檔案中挪走一絲一毫,誰也不能把檔案從大樓裡帶走。本傑明陪著我走到大門入口,並且應要求打開文件夾,證明這並不是登記處里的一份個人檔案,儘管顏色是一樣的。正如他跟當值警衛解釋的那樣,這僅僅是背景資料。不過,在那天晚上,我把這看作「黑利檔案」,並且樂在其中。

剛開始看他小說的那幾個小時,是我在軍情五處里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之一。除了性,我所有的需求都在這幾個小時里融為一體:我在讀書,而且我讀書的目的是為了一個更崇高的、能滿足我職業自豪感的目的,而且我很快就要見到作者了。對於這個項目,我有沒有什麼疑慮,有沒有一點內疚呢?當時沒有。想到自己能被選中,我頗感自得。我想我能把這份差事干好。我以為我能得到樓上那些人的表揚——我是個喜歡被表揚的姑娘。當時如果有人問,我會說這不過就相當於一個秘而不宣的人文藝術委員會罷了。我們提供的機會不遜於任何機構。

這個短篇一九七〇年冬天發表在《凱尼恩評論》上,那一期整本雜誌都攤在我面前,裡面夾著一張科文特花園隆吉克的一家特色書店的購書小票。小說主人公有個教人敬畏的名字——埃德蒙·艾爾弗雷德斯,他是一名教授中世紀社會史的大學老師,四十五六歲時在一個衝突激烈的倫敦東部選區里成為一名工黨下院議員,在此之前他已經在當地擔任了十幾年的政務會委員。他在黨內偏左,某種程度上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傢伙,一個滿腹經綸的花花公子,既熱衷於到處尋花問柳,又善於在公眾場合妙語如珠, 跟「地鐵司機工會」里的幾個重要人物過從甚密。說來也巧,他有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性情卻比他溫和的雙胞胎兄弟吉爾斯,作為一名英國聖公會的教區牧師,他在西蘇塞克斯過著愜意的鄉野生活,自行車騎上一段就能到佩特沃斯莊園——透納畫過那裡。他那些為數不多且都上了年紀的信眾,聚集在一座前諾曼式教堂里,教堂那凹凸不平的石灰牆上有多層覆蓋的撒克遜壁畫 ,描繪受難的耶穌,上面覆蓋著一圈正在飛升的天使,畫面里有種拙樸的優雅與簡潔,彷彿在對吉爾斯訴說著一個個不解之謎,它們是一個工業化、科學化的時代所難以企及的。

它們同樣是埃德蒙難以企及的,作為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他暗地裡對吉爾斯安逸的生活和荒謬的信仰不屑一顧。而在牧師看來,埃德蒙的覺悟始終停留於他在青春期接受的那套布爾什維克觀念上,這也委實令人尷尬。不過兄弟倆關係親密,通常都會刻意避開爭論宗教或者政治問題。他們八歲時,母親因乳腺癌去世,向來冷漠的父親將他們送到學齡前寄宿學校,當時他們整天黏在一起,往小處說是尋求慰藉,往大里說便是相依為命了。

兩個男人都在將近三十歲時結婚,都有孩子。然而,埃德蒙在下議院得到席位之後才一年,因為搞出一樁純屬多餘的外遇,他妻子莫莉一下子就失去了耐心,把他趕出了家門。眼看著家庭破裂、離婚將近,新聞界對此事也蠢蠢欲動,一場風暴在所難免,為了尋求庇護,埃德懞直奔蘇塞克斯的教區牧師宅邸,在那裡待了一個長長的周末,故事就是從這裡真正開始的。當時吉爾斯弟弟正在受苦。那個禮拜天他應該當著主教的面布一場道,而主教挑剔偏狹的火爆脾氣盡人皆知(我自然要把我父親的形象投射到這個角色上。)主教大人是打算好要視察這位教區牧師表現如何的,假如他被告知牧師先是被流感擊倒,喉炎又讓他雪上加霜,那是斷斷不會高興的。

埃德蒙一到那裡,就被牧師的妻子——他的弟媳徑直領到頂樓的舊育兒室,吉爾斯被單獨隔離在那裡。儘管艾爾弗雷德斯家的雙生子已年過四十,儘管他們倆性格大相徑庭,可他們都挺喜歡搞點惡作劇。吉爾斯大汗淋漓,啞著嗓子儘力把話說清楚,他們商量了半小時就做出了決定。對埃德蒙而言,在次日——禮拜六花上一整天學學禮拜儀式和整套程序,琢磨琢磨佈道辭,倒是能讓他不用再去想家裡的麻煩。事先已經跟主教交代過佈道的主題:《哥林多前書》十三章,詹姆斯一世欽定譯本中那段著名的韻文,宣揚信仰、希望和博愛,「其中最偉大的是博愛」。吉爾斯堅持說,為了跟現代學術合拍,埃德蒙得用「愛」來替代「博愛」。對此兩人並無分歧。作為研究中世紀問題的專家,埃德蒙既熟悉《聖經》,又對欽定版頗為讚賞。非但如此,他還很樂意談論愛。禮拜天早上,他套上弟弟的白法衣,模仿著吉爾斯的樣子梳了個乾淨利落的側分髮型,悄悄從房子里溜出去,穿過墓地來到教堂。

聽說主教要親臨現場,信眾數目擴大到約莫四十人。常規套路次第上演,祈禱與讚美詩接踵而至。一切進展順利。一位年邁的、被骨質疏鬆症折磨得只能垂下目光的教士,麻利地幫著張羅禮拜儀式,壓根就沒注意到吉爾斯給換成了埃德蒙。到了該上場的時候,埃德蒙就登上了石雕佈道壇。即便是那些坐在長椅上的上了年紀的常客,也注意到他們這位素來柔聲細語的牧師,今天表現得特別自信,簡直是直奔主題,他顯然渴望給那位尊貴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開始,埃德蒙就把《哥林多前書》的那幾個選段從頭開始重讀了一遍,像男演員那樣聲如洪鐘——那些去過劇院的人(黑利加了這麼一條插入語),沒準會覺得他是在戲仿奧利維爾 。埃德蒙的聲音在近乎空曠的教堂中迴響,碰上動詞里有th的時候,他的舌頭從齒間伸出來,將這個音念得津津有味。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接著,他開始討論愛,說得激情澎湃,這激情,既來自於他最近因為背叛、因為拋妻棄子而導致的羞愧與悲傷,也來自他認識的那些好女人帶給他的溫暖回憶,以及一位出色的公共演說家一旦入戲便自然產生的那種純粹的快感。那裡音響效果絕佳,而且他一站上佈道台便高高在上,言談的起承轉合便愈發肆意揮灑。他施展出那套曾經煽動地鐵司機在數周時間裡舉行三次全天罷工的本事,指出如今被我們非但熟知而且極力頌揚的「愛」,其實正是基督教的一大發明。在《舊約》中呈現的那個冷酷的墮落時代里,整個道德體系是毫不留情的,那個善妒的上帝唯有一腔冷血,他最推崇的價值觀不外乎以牙還牙、極權至上、壓迫奴役、種族滅絕以及強姦婦女。說到這裡,有人發覺主教大人正在艱難地咽著口水。

在這樣的背景下,埃德蒙說,我們就能理解,新教為什麼要如此迫切地把「愛」置於中心地位。他們提出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組織準則,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事實上,一種新的文明就此生根。無論與理想境界相距有多遠,他們畢竟設置了一個嶄新的方向。耶穌的信念既難以抗拒,亦無可逆轉。

即便那些不信教的人也必須在這種信念中生活。因為愛並非單獨存在,也不能單獨存在,它如同一顆熾烈的彗星倏然飄過,隨之熠熠閃光的還有——諒解,仁慈,寬容,公平,善意以及友誼,這一切都與愛密不可分,在耶穌的要旨中,愛是核心。

在一座西蘇塞克斯的聖公會教堂里,佈道時是向來都不興鼓什麼掌的。可是,當埃德蒙經過一番引經據典,陸續背完莎士比亞、赫里克、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威爾弗萊德·歐文和奧登 的句子,話音剛落,長椅上人們鼓掌歡呼的衝動就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牧師將他洪亮的嗓音降了調門,領著一干信眾祈禱,這聲音吐露著睿智而憂傷的氣息,在教堂中殿悠悠回蕩。主教挺直身板,因為他剛才一直努力向前傾斜,此刻臉上有點發紫。他在微笑,其他所有人也都在微笑,不管是退役軍官還是馬夫,抑或前馬球隊隊長,以及所有這些人的太太們,都在微笑,當他們魚貫而出走到門廊、挨個跟埃德蒙握手時,又微笑了一次。實際上主教大人跟他不是握手而是擊掌,他的恭維簡直過了頭,接著,他滿懷善意地深表遺憾,說自己另有約會,沒法留下來喝杯咖啡。那位教士一言不發地走了,少頃,其餘人等也都忙著去吃周日午餐了,至於埃德蒙,此番既然凱旋,步履未免為之輕盈,他蹦蹦跳跳地穿過墓地,回到牧師宅邸,將前後經過與弟弟一一道來。

到這裡,總共三十九頁的小說讀罷十八頁,兩個段落之間空開一塊,一枚星標點綴其間。我盯著星標看,以免目光溜到這一頁下方,看穿作者下一步的走向。我多愁善感,盼望埃德蒙這番關於愛的高尚言辭能幫助他與妻子兒女破鏡重圓。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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