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翌日上午,我受到邀請,十一點去哈利·塔普的辦公室。我還以為是雪莉在講座上的魯莽行為連累我挨批。十點五十分,我進女廁所看看自己儀容是否端正,一邊梳頭一邊想像自己遭到解僱之後坐火車回家,在路上編好故事應付我母親。主教大人會不會壓根就沒注意到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外面?我上了兩層樓,來到這棟大樓里對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這裡只不過沒有別處那麼昏暗邋遢罷了——走廊上鋪著地毯,牆上乳黃色和綠色的油漆沒有剝落。我怯生生地敲門。出來的是一個男人——他看起來甚至比我還年輕——既緊張又和藹地叫我等著。他指了指那幾張散布在辦公室里的鮮亮的橙色塑料椅子。一刻鐘之後,他又出現了,打開門迎候我。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故事從此時,從我走進辦公室聽頭兒布置任務起,才算拉開帷幕。塔普坐在辦公桌後面,面無表情地沖著我點頭。屋裡除了那個領我進門的傢伙之外,還有三個人。有一個顯然最年長,滿頭銀絲往後梳,他懶洋洋地張開手腳,坐在一張磨損的皮製扶手椅上,別人則坐在硬實的辦公椅上。馬克斯也在那裡,抿著雙唇歡迎我。我看到他並不吃驚,只是笑了笑。有個碩大的暗碼鎖保險箱放在角落裡。空氣里煙霧濃重,而且被人們呵出的氣弄得濕漉漉的。他們剛才開了好一陣子會。沒有互相介紹。

我給領到一張硬椅前,我們面向辦公桌,圍坐成馬蹄形。

塔普說,「哦,塞麗娜。你在這裡還適應嗎?」

我說我覺得挺適應,也很喜歡這份工作。我知道馬克斯很清楚事情並非如此,可我無所謂。我補充道,「叫我到這裡,是不是因為你們認為我踩不上及格線,長官?」

塔普說,「沒必要動用我們五個人來跟你說這句話吧。」

四周響起低低的笑聲,我小心翼翼地跟著笑。以前我從來沒用過「踩上及格線」這種說法。接著是一輪無關緊要的寒暄。有人問我的住處,另一個問我每天上下班的公交線路。大家討論了幾句地鐵北線有多麼不靠譜。還有人不咸不淡地嘲弄了兩句食堂的飯菜。這局面持續得越久,我就越緊張。扶手椅上的那個男人一言不發,他的兩隻大拇指托住下巴,其餘的手指搭成一座塔,他的視線便越過塔尖觀察著我。我努力不往他的方向瞧。在塔普的引導下,話題轉到了時事上。我們難免要說到首相和礦工。我說自由工會是至關重要的機構。不過他們的職權範圍應該僅限於會員的薪酬和待遇。他們不應該政治化,推翻民主選舉的政府與他們無關。這是正確答案。他們鼓勵我談談對英國近來加入歐洲共同市場 的看法。我說我贊成,這樣對於我們的商業,對於改善我們的閉塞島國狀態、提高我們的食品質量有好處。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想,不過我拿定主意,口吻還是決斷一點比較好。這一次我知道我跟屋裡的其他人有點分歧。我們繼續講到英吉利海峽隧道。已經有了一份白皮書,而且希思剛剛跟法國總理蓬皮杜簽署了一份初步協議。我舉雙手贊成——想像一下坐上從倫敦到巴黎的特快列車!我突然爆發的激情讓自己都嚇了一跳。又一次,我成了孤家寡人。扶手椅上的男人扮了個鬼臉,視線移到別處。我猜他年輕時曾立志要窮其畢生精力,捍衛聯合王國免受歐陸政治激情的侵擾。一條隧道對於安全構成了威脅。

於是我們繼續往下說。我正在接受面試,可我不知道通向什麼樣的終點。我在下意識地努力取悅他們,我越是感覺到自己剛才說得並不成功,就越是努力。我猜想,整件事都是被刻意引導著說給銀髮男人聽的。除了剛才那不滿的一瞥,他並沒有流露出什麼來。他的一雙手仍然保持著那種類似祈禱的姿勢,只是用食指尖摸了摸鼻子。我努力不去看他。我很想得到他的讚許,這念頭讓我頗為氣惱。不管他怎麼看我,我還是希望討他的歡心。我想讓他要我。我不能朝他看,不過,每當我跟另一位說話的人對視前,目光總會在整個房間里掃一遍,順便往他那裡瞥一眼,可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說到一半,我們稍事休息。塔普指指桌上一隻漆盒,發了一圈煙。我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給打發到屋子外面去。然而,那銀髮男人一定是發了個安靜的信號,因為塔普清清嗓子,擺明了要開始講一個新話題,他說,「是這樣,塞麗娜,我們從馬克斯那裡聽說,除了數學之外,你對現代的寫作也很在行——就是文學,小說,諸如此類——很趕得上潮流,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

「當代文學,」馬克斯補充道。

「對,你讀得不少,也趕得上趟。」

我猶豫起來,說,「我平時有空是喜歡讀點書,長官。」

「沒必要叫『長官』。你對這些當代的新鮮出爐的玩意,都跟得上吧。」

「我讀的小說大部分都是二手平裝書,比它們的精裝初版要晚幾年。精裝書有點超出我的預算。」

這過於細緻的區分似乎讓塔普有點困惑,或者有點惱火。他往椅子上一靠,閉上眼睛歇了幾秒,等著困惑消散。直到他的下一個句子說了一半,他才又睜開眼睛。「那麼,如果我跟你說起金斯利·艾米斯或者大衛·斯多雷或者……」他低頭瞥了一眼下面的一張紙,「威廉·戈爾丁。你完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這些作家的書我都讀過。」

「那說到他們你知道該怎麼聊的吧。」

「我想是這樣。」

「那你給他們排個名?」

「排名?」

「對,你懂的,從最好到最糟。」

「他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作家……艾米斯是位喜劇小說家,洞察秋毫,而且他的幽默感里有某種冷峻無情的東西。斯多雷是工人階級生活的編年史家,在他那一路堪稱傑出,還有,呃,戈爾丁更難定義,也許是個天才……」

「那麼怎麼排呢?」

「單論閱讀快感我首推艾米斯,然後是戈爾丁,因為我相信他很深刻,斯多雷排第三。」

塔普查了查他的筆記,然後抬起頭露出快活的微笑。「跟我做的筆記完全一致。」

我的準確引起一陣讚許的低語。不過我倒不覺得這有多麼了不起。說到底,這張榜單一共也就只有六種排法。

「這些作家你私底下有認識的嗎?」

「不認識。」

「那你認識什麼作家或者出版商,或者任何跟這個行業有瓜葛的人嗎?」

「不認識。」

「那你遇上過什麼作家,或者跟哪個作家共處一室過嗎?」

「沒有,從來沒有。」

「或者給什麼作家寫過信嗎,就是那種書迷給偶像的信?」

「沒有。」

「有沒有哪個劍橋的朋友立志想當作家的?」

我搜腸刮肚。在紐恩漢姆的英國文學社裡倒是有一撥人渴望朝這個方向發展,不過,據我所知,我那些女朋友後來都去忙各種別的事兒了,比如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嫁人,懷孕,要不就是出國後沒了蹤影,或者在一團大麻的煙霧中遁入反文化的殘渣中。

「沒有。」

塔普滿懷期望地抬起頭。「彼得?」

扶手椅上的男人放下雙手,開口說話。「我叫彼得·納丁。順便問一句,弗魯姆小姐,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本叫『邂逅』 的雜誌?」

納丁手一放開,就露出了他的鷹鉤鼻。他的嗓門是音量較輕的男高音——這多少有點驚人。我以為我聽到的這個名字應該是一張裸體主義者徵求異性朋友的廣告單頁,可我吃不準。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接著說道,「你要是沒聽說過也沒關係。這是一份月刊,知識分子的玩意,政治,泛文化之類。還不錯,挺有口碑的,或者說,這份雜誌覆蓋的觀點較為廣泛。大致覆蓋中左到中右,後者更多些。不過重點在下面。它跟大多數知識分子刊物不同,一旦涉及共產主義,尤其是蘇聯那種,它往往抱著懷疑的態度,或者乾脆就是敵意。它支持的是那些如今已經不再時髦的東西——言論自由,民主,諸如此類。實際上,目前它依然如此。還有,在美國外交政策的問題上,它採取的是刻意低調的態度。你有沒有一點兒印象?沒有?六年前,先是一家不起眼的美國雜誌,再是紐約時報,他們先後披露,贊助《邂逅》的金主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當時此事惡名遠播,很多人振臂高呼,各類作家都表現得義憤填膺。馬爾文·拉斯基 這名字你一點兒都沒聽說過?不過沒聽說過也很正常。四〇年代以後,中央情報局一直都在支持它那套自以為高級的文化觀念。他們通常都通過各種基金會,隔開一段距離間接運作。他們打的算盤是誘導歐洲持中左立場的知識分子遠離馬克思主義觀念,憑著他們在知識界廣受尊崇的地位,替自由世界說話。我們的這些美國朋友已經撒下大把大把的現鈔,建立起各種各樣的政治聯盟。有沒有聽說過『文化自由協會』?沒聽說過也不要緊。

「這是美國人的方式,基本上,自從《邂逅》東窗事發之後,這股潮流就隨之破產。每當有某某先生從一個龐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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