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本來以為會挨罵,不料卻等來了我的機會——我給派去執行外勤,完成一項秘密使命,搭檔是雪莉。某天上午我們接到一位名叫蒂姆·勒·普雷沃的文官的指令。我在這裡見過他,可以前他從來沒跟我講過話。他把我們叫到他的辦公室,請我們認真聽。他長著小巧的嘴唇,扣子系得很緊,肩膀狹窄,表情僵硬,幾乎可以肯定是退伍軍人。梅費爾區的一條街上,有輛貨車停在一個上了鎖的車庫裡。這是一座所謂的「安全屋」 ,毫無疑問,他從桌子對面扔過來一個棕色的信封,裡面裝著各種不同的鑰匙。在貨車背後,我們會找到清潔設備,一台胡佛吸塵器和幾件塑料圍裙,我們穿上圍裙以後就出發。我們的「掩護身份」是一家名叫斯普林格克萊恩的公司員工。

抵達目的地之後,我們必須把那個地方「好好翻個底朝天」,包括換掉所有床上的床單,將窗戶擦乾淨。乾淨的床單已經送過去了。一張單人床上的一塊床墊需要翻一翻。它早就該換掉了。廁所和浴室需要格外關照。冰箱里腐爛的食物得處理掉。所有的煙灰缸都得倒空。勒·普雷沃一字一頓地交代著這些家務細節,一邊說一邊滿臉嫌惡。當天結束之前,我們要去富勒姆大街上的一家小超市,買點生活必需品,外加三天之內兩個人的一日三餐。還得專門跑一趟持有外賣酒類執照的店,買四瓶尊尼獲加的紅標。別的事兒用不著我們管。眼前另有一個信封里裝著五十英鎊。他說得把收據和找頭拿回來。我們得記住,出門時要將大門上的三道班漢姆鎖都鎖好。最重要的是,我們一輩子都不能把這個地址說出去,哪怕對這棟大樓里的同事也不能提。

「否則的話,」勒·普雷沃說,小巧的嘴巴扭了一下,「我夠強調了吧?」

他打發我們出門,我們走出大樓,沿著柯曾街往前走,破口大罵的人不是我,而是雪莉。

「我們的掩護身份,」她不停地說,壓著嗓子卻還是很大聲,「什麼狗屁掩護。我們本來就是清潔女工,還得假扮成清潔女工!」

這當然是侮辱,不過在當時,這種侮辱的程度不如現在那麼嚴重。我沒有把明擺著的事情說出來,軍情五處是不可能把外面的清潔工叫來摻和這種事的,正如他們也不可能把我們的男同事派到那裡去——不僅僅因為他們太尊貴,而且他們也會把這種活兒幹得一團糟。我居然如此隱忍寡慾,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很吃驚。我想我一定是學會了「同志之間情義無價」的精神,同時也秉承了女性甘心忠於職守的特點。我正變得越來越像我的母親。她有主教大人,而我有軍情五處。像她一樣,我也有說服自己甘願服從的頑強意志。不過,我還是擔心,這是不是馬克斯說起過的那份「正合乎我追求」的工作。若果真如此,那我再也不跟他說話了。

我們找到了車庫,穿上圍裙。雪莉奮力擠進駕駛座,一邊嘴裡還在不服氣地嘟噥,一邊已經發動汽車,我們直奔皮卡迪里大街。貨車還是大戰前的樣式——輻條式車輪,一塊踏板,駕駛時只能像小狗一樣坐直身子高抬雙手作乞求狀,如此神奇的機械裝置在大街上肯定已經十分罕見了。我們的公司名寫在車的兩側,字體是裝飾派風格。「斯普林格克萊恩」里的那個「k」給畫成了一個興高采烈的女傭,手裡揮舞著一把羽毛撣子。我覺得我們倆看上去實在太招搖了。雪莉開車時自信得讓人吃驚,她飛快地左轉右晃,繞過海德公園角,將變速桿玩得眼花繚亂,她告訴我,這叫連掛兩次空擋,在這種老爺車上只能這麼干。

這套公寓位於一條安靜的小路,在一棟喬治王時代建造的房子里佔掉整個底層,比我想像得更漂亮。所有窗戶都加了柵欄。我們拿著拖把、清潔液和提桶,一進門先四處轉了一圈。那叫一個臟啊,甚至比勒·普雷沃暗示的更教人沮喪,這顯然是男人住過的,浴缸邊居然有一截曾經被水打濕的煙頭,還有堆到一英尺高的《泰晤士報》,有幾份給胡亂撕成四份,偷偷充當廁紙。起居室里洋溢著放蕩午夜的氣息——放下的窗帘,伏特加和蘇格蘭威士忌的空瓶子,成堆的煙灰,四個玻璃酒杯。公寓里有三個卧室,最小的那間里擺了張單人床。條紋床墊上有一大攤幹了的血跡,也許曾有什麼人的頭靠在這裡。雪莉大聲乾嘔,我也大受刺激。有人被嚴刑審訊過。登記處那些文件與真實的命運休戚相關。

我們一邊收拾殘局,她一邊繼續大聲抱怨,顯然是想讓我跟她一起討伐。我試著附和,可我的心思不在這裡。如果說,我在這場反獨裁的戰爭中只能充當這樣的小角色,將腐爛的食物裝在袋子里,將浴缸上積的硬垢刮下來,那我也樂意。這活兒也不見得比列印一份備忘錄無聊多少。

到頭來還是我對這份差事的理解更透徹——考慮到我的童年備受寵愛,家裡既有保姆也有日間女傭,這一點就顯得頗為古怪。我提議我們從最髒的活兒干起,廁所,浴室,廚房,清除垃圾,然後我們可以清潔各種表面,接著是地板,最後收拾床鋪。不過在做其他所有的事情之前,我們先將床墊翻了個,這樣雪莉能好受些。起居室里有一台收音機,我們打定主意,放點流行音樂好跟我們的掩護身份合拍。我們忙活了兩個鐘頭,然後我從那些五英鎊紙幣中掏出一張,買些吃茶點的必備用品。回去的路上我又用了一點找頭付停車計時費。回到那棟房子的時候,雪莉正坐在一張雙人床的邊沿,往她那本粉紅色的小本子上寫東西。我們坐在廚房裡,喝茶,抽煙,吃巧克力餅乾。收音機在放音樂,新鮮空氣和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飄進來,雪莉的心情又好起來,一邊吃光所有的餅乾,一邊跟我講起關於她自己的驚人的故事。

她在伊爾福德那所綜合性中學裡的英語老師——此人對她一生頗具影響力,正如某些老師那樣——是一位工黨的顧問,沒準以前還加入過共產黨,通過他的關係,她十六歲那年去德國當交換生。也就是說,她跟著學校組的團去了東德的一個村落,從那裡坐巴士一小時能到萊比錫。

「我以為那裡過得一塌糊塗。人人都這麼說。塞麗娜,其實那裡是他媽的天堂啊。」

「民主德國?」

她寄宿在村子邊緣的一戶人家。那房子模樣醜陋,狹窄擁擠的兩卧室平房而已,不過那裡有半畝果園、一條小溪,不遠處還有一座大得足以讓你迷路的森林。父親是位電視工程師,母親是醫生,而那兩個不到五歲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愛上了新房客,大清早爬到她床上。東德總是陽光燦爛——當時正值四月,那一年的這段時間恰巧特別溫暖。有森林裡尋覓羊肚菌的遠足,有和藹友善的鄰居,人人都誇她德語講得好,有人拿了把吉他,還會彈幾首迪倫的歌,有一個漂亮的、一隻手上只有三根手指的男孩,非常喜歡她。某天下午,他將她帶到萊比錫看一場正兒八經的足球比賽。

「沒人富有。可他們很滿足。十天將盡時我想,不,這一套真的管用呢,這裡比伊爾福德強。」

「沒準兒任何地方都比伊爾福德強呢。雪莉,你可能只要一走出杜金鎮,就能樂在其中。」

「真的,這不是一回事。那裡的人們互相關心。」

她的話真耳熟。報紙上有過這樣的新聞,還有一部電視紀錄片也報道過東德的生活水平已經完勝英國。多年以後,柏林牆一倒,民智一開啟,人們這才發現,這些都是胡說八道。民主德國是一場災難。人們曾經相信也樂意相信的事實和數據,都是黨自己創造的。不過,在七〇年代,英國人一味自我割裂,人們普遍喜歡假設世上所有國家,包括上沃爾特 在內,都要把我們遠遠甩在後面了。

我說,「這裡的人們也互相關心。」

「哦,好吧。我們都互相關心。那麼我們在吵什麼呢?」

「一個偏執狂一黨制國家,沒有新聞自由,沒有自由行動的權力。一個活像戰俘集中營的民族,諸如此類。」我彷彿聽到托尼在我耳邊說話。

「這裡也是一黨制國家。我們的新聞是個笑話。窮人也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哦,雪莉,是嗎?」

「議會就是我們的唯一政黨。希思和威爾遜屬於同樣的精英集團。」

「真是一派胡言!」

我們以前從來沒談過政治。向來都只聊音樂、家庭和個人趣味。我以為我的所有同事都持有相同的觀點。我在桌子對面細細打量她,判斷她是不是在嘲笑我。她的視線移向別處,猛地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抓起一支煙。她生氣了。我可不想和我的新朋友開足火力大吵一場。我壓低嗓門柔聲說,「可是,既然你這樣想,雪莉,為什麼要摻和到這些事里來?」

「我不知道。部分原因是為了讓我爸爸高興。我告訴他這是當公務員。我想他們不會讓我進的。後來他們居然讓我進了,於是大家都很驕傲。包括我。感覺就像是場勝利。可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們必須招一個非牛津劍橋出身的類型。我只是你拿來裝門面的無產階級罷了。所以,」她站起來,「還是繼續干我們的要緊事吧。」

我也站起來。這場對話很尷尬,我很高興終於結束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