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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臨近冬季,我收到一封母親轉來的信,是我的老朋友傑瑞米·莫特寫的。他還在愛丁堡,仍然在開開心心地忙著博士學業和他的新生活——那些半地下的風流韻事。按照他的說法,每一次戀情告終都沒有什麼麻煩,也不會追悔莫及。我讀到這封信是在某天早上,當時我正在上班路上,遇上難得一見的情況,居然成功地從擁擠的、臭氣熏天的車廂里一路突圍,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座位。那個要緊的段落出現第二頁寫到一半的時候。在傑瑞米看來,那最多也就是條比較重大的八卦消息而已。

你記得我的導師托尼·坎寧吧。我們有一回去他房間里喝過茶。去年九月他跟太太弗里達分手了。他們的婚姻超過三十年。沒什麼明確理由。學院里有傳聞說他跟一個年輕女人在薩福克郡的一個小別墅里幽會。據說他也把她給甩了。上個月有個朋友寫信過來。他是聽院長親口說的。這些事兒在學院里是公開的秘密,只是沒人想到告訴我罷了。坎寧病了。為什麼不說呢?他的病很嚴重,已經沒法治了。十月份他辭去了學校里的職位,跑到波羅的海的一個島上,租了一所小房子。照顧他的是一個當地的女人,她的職分也許比管家還多了那麼一點。彌留之際他給轉到了另一座島上的一家小醫院裡。他兒子去看了他,弗里達也去了。我估計你沒在二月份的《泰晤士報》上看到訃告。我相信如果你看到,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戰爭將近尾聲時加入過特別行動處。他幾乎得算是個英雄,曾在夜晚乘降落傘潛入保加利亞,在一次伏擊中胸口受過重傷。後來,四十年代末期他在軍情五處干過四年。我們父輩的時代——他們的人生要比我們的有意義多了,你覺得呢?托尼對我很好。我真希望能有人早告訴我。至少我能給他寫信。你為什麼不來讓我高興高興呢?廚房邊上有個甜美小巧的空房間。不過我想我上回就告訴過你啦。

他為什麼不說呢?癌。在七十年代初,只要有人說到這個詞兒,那就是行將就木的意思了。癌是一個恥辱,是病人的恥辱,它是一場敗局,一道污跡,一個骯髒的瑕疵——與其說那是肉體上的,不如說是人格上的。當時我覺得,理所當然地,托尼需要悄悄走開,沒有一句解釋,帶著他那可怕的秘密跑到冰冷的海邊過冬。那裡有他童年的沙丘,刺骨的寒風,沒有一棵樹木的內陸沼澤,而托尼穿著他那件風雨衣弓著背走在空曠的海邊,懷揣著他的恥辱、他那可惡的秘密以及對「再打個盹」越來越強烈的渴望。睡意如潮水般襲來。他當然需要一個人待著。我相信我當時對此沒有一點疑問。讓我揮之不去、思之駭然的是他的全盤規劃。先是叫我把襯衫扔進洗衣筐,再假裝忘了這件事,好讓我覺得他面目可憎,這樣我就不會再追隨他,不會把他臨終的那幾個月搞成一團亂麻。真的有必要如此精心籌劃嗎?有必要如此殘忍嗎?

上班路上,我想起當初經過一番推理,我還認定自己的情感比他更高尚,不由湧起一陣羞愧。甚至在羞愧還沒完全湧上來之前,我就哭了。地鐵上的人流中,離我最近的乘客禮貌地將視線移開。他一定知道,當我聽說事情的真相時,會將過去的多少恩怨一一改寫。他相信我會原諒他,想到這裡他一定心生寬慰。看起來真是悲慘。可是,為什麼沒有一封遺書,解釋幾句,回憶我們之間的種種,說聲再見,打個招呼,給我某種能與之相伴餘生、能替代我們之間最後一幕的東西?此後好幾個星期,我都在折磨自己,懷疑這封信給「管家」或者弗里達扣下了。

托尼自我放逐,在孤寂的海灘上步履蹣跚,曾與他共度無憂歲月的弟弟不在他身邊——特倫斯·坎寧在諾曼底登陸中捐軀——他的學院,他的朋友,他的妻子也不在他身邊。最重要的是,我不在他身邊。托尼本來可以讓弗里達來照顧他的,他本來可以待在那棟小別墅里,或者待在家裡的卧室中,讓書本環伺左右,讓朋友和兒子時時來看望他。就連我也可以想法子跑去看他,裝作是他以前的學生。鮮花,香檳,家庭與老友,舊照片——人們辭別人世之際,至少,當他們沒有在呼吸衰竭中掙扎、在疼痛中扭曲、在驚恐中僵硬時,不都是這樣安排的嗎?

此後的幾個星期里,過往的幾十個細節在我腦海一一重演。那些曾讓我如此不耐煩的午睡,那張在早晨讓我不忍直視的蒼白的臉。當時我以為,五十四歲的情形本應如此。尤其是那場對話,總是歷歷在目——卧室里,洗衣筐邊,前後不過數秒,當時他正在跟我講伊迪·阿明和那些被他驅逐的烏干達亞裔。當時這條新聞轟動一時。邪惡的獨裁者把他的國民趕出國門,他們持有英國護照,愛德華·希思政府並不理會小報上的怒火中燒,而是以優雅得體的態度,堅持說這些人必須獲准在此定居。托尼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話說到一半,連氣都沒有換一口就飛快地插了句,「就扔在那裡,跟我的衣服放在一起好了。反正我們很快就要回來的。」就是這樣,隨口交代一句家務而已,然後他又接著剛才的思緒往下說。那時他的身體已日漸衰弱,而他的計畫卻悄然成形,這難道不是天賦異稟嗎?精心譜寫那個要緊的時刻,機會一來,便讓計畫插翅騰飛。或者在事後再補上幾筆,使之愈臻完滿。也許,與其說這是花招,不如說這是他當年在特別行動處養成的習慣。行業花招。作為一種手段,一場騙局,它真是給籌劃得機智過人。他甩掉我,而我因為受到莫大的傷害,不願去追根究底。在小別墅的那些時光,我並沒覺得我是真的愛他,然而,當我驟聞他的死訊,我立即讓自己相信,我愛他。這個花招,他的騙術,要比任何已婚男人的外遇都要狡猾。甚至,為了這一點我還崇拜他,可我不太能原諒他。

我跑到霍爾伯恩的公共圖書館,那裡收藏著往期的《泰晤士報》,我在那裡查到了那篇訃告。我像個白痴一樣瀏覽著,試圖搜尋我的名字,接著,我又看了一遍。整個人生都濃縮在那幾欄里,連一個段落都算不上。牛津附屬猛龍小學,馬爾伯勒中學,牛津大學貝列爾學院,近衛團,西部沙漠戰役,一段沒有說明的空當,然後就像傑瑞米說的那樣去了特別行動處,緊接著就是自一九四八年始,他在軍情五處待了四年。對於托尼戰時與戰後的生涯,我以前是多麼缺乏好奇啊,儘管我知道他跟軍情五處素有瓜葛。這篇訃告寥寥幾筆便交代了五〇年代以後的情況——新聞,著作,公眾事務,劍橋,去世。

對我而言,什麼都沒有改變。我繼續在柯曾街工作,同時祭奠著那座將悲傷隱匿於其中的小神龕。這份職業是托尼替我挑的,他把他的樹林、牛肝菌、觀點和處世之道,都借給了我。可是我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證物、紀念品和照片,沒有信,連一張紙條都沒有,因為我們的約會都是在電話里定的。我很勤快,他借給我的那些書,我都是一邊讀一邊還,只有一本除外:R·H·唐尼的《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我到處找它,好多次,我都回到相同的地方孤零零地翻箱倒櫃。那本精裝書的淡綠硬封被太陽曬得褪了色,作者的名字縮寫旁有一圈杯子的印痕,前環襯上用紫色墨水簽著簡單的「坎寧」字樣,筆跡看起來飛揚跋扈,整本書幾乎每頁上都有他用鉛筆作的旁註。太珍貴了。可是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書才會這樣,也許是我從耶穌草坪的那個房間搬走時丟的。我僅存的紀念品是一張他後來隨手送給我的書籤,還有我的工作。他把我打發到萊肯菲爾德宅邸的這個髒兮兮的辦公室里。我不喜歡這裡,可那是他留下的遺產,如果現在讓我到別處去,我可受不了。

我耐心地工作,沒有一句怨言,謙卑地服從林小姐的非難——我用這種方式讓激情延續。如果我工作效率低下,如果我上班遲到或者怨聲載道,甚而考慮離開軍情五處,那我就會讓他失望。我說服自己,這是在廢墟中誕生的偉大愛情,所以我將痛苦一層層堆積起來。Akrasia! 我之所以會花費額外的精力,將某些文官的潦草筆跡轉化成一式三份、無懈可擊的備忘錄打字稿,是因為:向我愛過的男人致敬,是我應盡的職責。

我們這一撥新來的一共十二個,包括三個男人。其中有兩個是年過三十的已婚商務人士,對誰都沒興趣。第三個姓格雷特雷克斯,他那野心勃勃的父母替他起名馬克西米利安 。他三十來歲,長著一對招風耳,極度沉默,究竟是因為害羞還是目中無人,我們誰也吃不準。他是從軍情六處調來的,此前已經爬到了文官的級別,他跟我們這些新手坐在一起,僅僅是為了看一看我們的系統是怎樣運轉的。另兩個商務型男士也很快就要提拔到文官級別了。無論我在面試時有過怎樣的感受,如今我是再也無所謂了。隨著我們亂鬨哄的培訓日漸深入,我領會了此地的大體精神,從其他姑娘的暗示中,我開始接受這樣的觀念:這個小小的成人世界與其他公共服務機構有所不同,在這裡,女人從屬於一個低等階層。

如今我們甚至會花更多的時間,跟登記處的另外幾十個姑娘待在一起,學習嚴格的文件檢索與發掘規則,沒有人告訴我們,可是我們漸漸領悟:保密許可是一層層同心圓,而我們被扔在外圍的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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