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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取消到軍情五處的面試。那會兒我的生活里再沒別的事可干,再加上當時剛剛解決露西的麻煩,所以就連主教大人都看好我到「衛生及社會保障部」謀事的職業前景。停車帶事件過後兩天,我就到索霍區西側的大馬爾伯勒街上接受了面試。昏暗的水泥地走廊上,一位沉默寡言、但看起來不太喜歡我的秘書讓我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等著。我想我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壓抑的建築。我坐的這一邊有一排窗戶,鐵窗框里鑲嵌著那種讓我聯想到地窖的氣泡玻璃磚。不過,真正阻擋光線的並不是這種玻璃磚,而是窗戶上里里外外蒙著的灰塵。窗台上靠我最近的是幾堆報紙,蒙著一層黑色沙礫。我不知道,到頭來,我會不會發現這份工作——如果我被錄用的話——原來是某種被托尼遙控的、曠日持久的懲罰。樓梯井上方漂浮著某種複雜的氣味。為了打發時間,我努力辨別著這些氣味從哪裡來。香水,香煙,以氨水為主的清潔液以及某種有機物——沒準以前是能吃的東西。

第一場面試,我見到了一個名叫瓊的活潑而友好的女人,大致是填填表,回答幾個簡單的、有關個人簡歷的問題。一小時之後,我回到同一個房間,裡面除了瓊之外,還有一位看起來像軍人,他叫哈利·塔普,長著淺黃色的、像牙刷一樣的八字鬍,不停地從一隻細長的金盒子里拿煙抽。我喜歡他那種老派的、清脆明晰的嗓音,還有他說話時輕輕叩擊發黃的右手指、聆聽時又會停下來的方式。整整五十分鐘,我們三個人都在合力打造關於我的人物特寫。本質上我是個數學專業人士,其他的愛好也算得體合宜。然而,到頭來我的成績怎麼只得了個「丙級」呢?為了滿足要求,我說了謊,也可以說是歪曲事實,我說最後一個學年我迷上了寫作(鑒於當時那點工作量,我這樣說可真傻),迷上了蘇聯問題和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塔普先生聽到我的觀點,顯得頗為感觸,不過那套詞兒是我背出來的,畢竟我曾經按照我那位舊情人的建議通讀過幾本老書。大學生涯之外,我塑造的「自己」完全脫胎於跟他共度的那個夏季。除了他,我還有誰呢?有時候我成了托尼本人。他們發現我原來對英格蘭鄉間充滿熱情,特別是薩福克郡,我迷戀某種截去樹梢的林子,喜歡在秋天漫步其間,採摘牛肝菌。瓊對牛肝菌略知一二,塔普很不耐煩地看著我們倆飛快地交流了菜譜。她從來沒聽說過煙熏豬胸肉。塔普問我對編密碼感不感興趣。我沒興趣,不過我承認自己對時事頗有偏好。我們匆匆聊了幾句時下的話題——礦工和碼頭工人的罷工,歐洲共同市場,貝爾法斯特的暴動。我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泰晤士報》社論的口吻,重複著那些高貴的、聽起來深思熟慮、幾乎不可能被駁斥的觀點。比方說,當我們說到「性自由社會」時,我引用了《泰晤士報》的觀點:必須在個體性自由與兒童對安全與愛的需求之間求得平衡。這話誰能反對?我發揮得越來越好。接著談到我對英國歷史的熱愛。哈利·塔普再度興奮起來。對哪段歷史特別感興趣呢?光榮革命。哦,那一段確實很有意思!接著,又問,就智識水準而言,誰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說是邱吉爾,並非因為他是政治家,而是因為我將其視為史學家(我大體概括了他對特拉法爾加海戰「無與倫比」的敘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及水彩畫家。對於他那幅鮮為人知的《馬拉喀什屋頂洗衣坊》,我心儀已久,並且相信如今它已經落入了私人收藏。

塔普說了點什麼讓我大受鼓舞,於是我在自畫像上又添了一筆,說我對國際象棋如何熱愛,卻不提我已經有三年沒碰過棋了。他問我是否熟悉一九五八年齊爾伯與塔爾的殘局 。我並不熟悉,不過我可以煞有介事地描繪著名的「薩維德拉局面」。說實話,那次面試的表現,是我有生以來最機靈的一次。自從我在《?誰?》上發表了幾篇文章之後,我還從來沒對自己這麼滿意過。我幾乎無所不談。無論什麼話題,即便一無所知,我也有辦法灑上一層金光。我是在替托尼說話。我的口氣活像學院院長,政府諮詢委員會主席或者哪位鄉紳。加入軍情五處?我簡直都準備領導它了。於是,他們先是要我離開房間,五分鐘之後就把我叫了回去,當我聽著塔普先生告訴我他們決定給我一份工作時,根本沒有一絲驚訝。他還能怎麼做呢?

有好幾秒鐘我都沒弄懂他話里的意思。等我回過神來,我覺得他不是在逗我玩,就是在考驗我。我得到的職位是初級文職助理。當時我已經知道在文職部門的階層序列里,這是低得不能再低的頭銜。我的主要職責將是文件歸檔、編製索引以及與此相關的資料室工作。如果工作勤勉、提拔及時,那我也許能升到文職助理。我儘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流露出我剎那間領悟到的事實——我犯了個可怕的錯誤,或者說這個錯是托尼犯的。又或者,這其實是他原先就設計好用來懲罰我的。如今他們招募我並不是去當「官」的。這樣就沒法當間諜了,不會摻和第一線的工作。我假裝挺高興,然後試探著問了一句,瓊便向我坦承,確實有那麼一項慣例:男性與女性分別沿著兩條職業軌道前進,只有男人才能當「官」。當然,當然,我說。這個我當然知道。我是一個年輕聰慧、無所不知的女人嘛。我生性驕傲,不願意讓他們看出我原先得到的信息是多麼不靠譜,現在我又是多麼惱火。我聽任自己熱情洋溢地接受了這份工作。太棒了!謝謝你!我從此就有了一個「起步紀念日」。等不及啦!我們站在那裡,塔普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瓊陪著我走到門口,她跟我解釋說他錄取我的決定還將按慣例經受一系列審查。如果我最終被錄用,那就要到柯曾街工作。我必須簽署「公務保密條例」,並受其各項嚴格規定的約束。當然當然,我不停地說。太棒了。謝謝你。

我離開大樓時,頭腦混亂,心情抑鬱。甚至在跟瓊道別之前,我已經打定主意,我不想要這份工作。這是在侮辱我,一個低等文秘的職位,薪水卻只有此類工作慣例的三分之二。如果當個女侍應,加上小費我的收入還能翻倍呢。他們自己留著這職位好了。我會給他們留張條子的。儘管大失所望,至少事態明朗了。我覺得自己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到哪裡去。在劍橋租的那間房已經耗盡了我的錢。當時我別無選擇,只能回去找我父母,再當個乖女兒,好孩子,面對主教大人的冷漠和母親張羅各種事務的熱情。不過,比這些前景更可怕的是,此時突然襲來一陣失去情人的悲傷。在剛才那一個小時里,我假扮成托尼,還將我們在夏日的共同記憶劫來為我所用,這樣一來,往事頓時在腦海中栩栩如生。我已經說服自己,要學會理解我的損失到底有多大。這就好像我們正在進行一場長長的對話,他突然轉過身,撇下我獨自面對他的離去所帶來的那種排山倒海的痛苦。我想念他,渴望他,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法讓他回頭。

形影相弔中,我緩緩地走在馬爾伯勒大街上。這份工作和托尼是同一件事的兩個面,它們都屬於這一個夏季的「傷感教育」,而這一切在四十八小時里便分崩離析。他回去找他的妻子和他的學院,而我一無所有。沒有愛情,沒有工作。只有孤獨帶來的寒意。一想到他甩掉我的方式,我便愈發悲傷。太不公平了!我瞥了一眼馬路對面,發現一個可惡的巧合,迎面正是利伯蒂商場的仿都鐸建築,托尼就是在那裡替我買了那件襯衫。

我努力不讓自己消沉,飛快地拐上卡納比街,邁步匯入人流。哀嚎的吉他樂聲和從一家開在地下的商店裡飄出的廣藿香氣味讓我想起我妹妹,想起家裡碰上的那些麻煩。成排成排「迷幻風」T恤和佩珀中士 穿的那種流蘇軍裝掛在人行道上的衣架上。都是賣給那些志趣相投、一心想表達個性的傢伙。好吧,我現在的情緒有點尖酸刻薄。我沿著攝政街往前走,然後左轉,步入索霍區深處,街上骯髒不堪,遍地都是垃圾、被人扔下的零食、塗上番茄醬的漢堡和熱狗,壓爛的紙盒子躺在人行道和陰溝里,燈柱邊堆著一隻只垃圾袋。紅色霓虹燈上的「成人」字樣隨處可見。櫥窗里,仿天鵝絨底座上陳列著各色物件:皮鞭、假陰莖、催情藥膏、鉚釘面具。一個穿著皮夾克的胖子——貌似是在替脫衣夜總會招徠生意——在門口沖著我嚷嚷一個含混不清的詞兒,發音聽起來像「玩藝兒」!也可能是「喂」!有人朝我吹口哨。我加快腳步,刻意顯得目中無人。我還在想露西。看到這塊地方就聯想到她,這樣並不公平,然而,這種嶄新的自由精神,既害得我妹妹被捕、懷孕,也縱容了這些商店的存在(不僅如此,也許我還能加一句,它也縱容了我跟長者之間的風流韻事)。露西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歷史是一種負擔,現在到了將一切都推倒的時候了。好多人都這麼想。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污穢下流、隨心所欲的叛逆氣息。不過,拜託尼所賜,如今我懂得,儘管西方文明不盡完美,卻是經歷了多少劫難才構築起來的。由於管理上的失誤,我們擁有的自由不夠完整。可是,在世界的這個角落,我們的統治者已經不再擁有絕對的權威,那些殘忍的暴行大部分都是個人行為。在這些索霍區的街道上,無論腳下是什麼樣子,我們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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