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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塞麗娜·弗魯姆(跟「羽毛」 那個詞兒押韻),約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國軍情五處派遣,履行一項秘密使命。我沒能安然歸來。幹了十八個月之後,我被他們解僱,非但身敗名裂,還毀了我的情人,儘管,毫無疑問,他對於自己的一敗塗地也難辭其咎。

我不想浪費大把時間描述童年往事和青春歲月。我是一名聖公會主教的女兒,生於英格蘭東部一座迷人的小城,在教堂一帶長大。我的家溫良而優雅,井井有條,滿溢書香。父母之間情深意篤,對我疼愛有加,我對他們也一樣。妹妹露西比我小一歲半,雖然青春期我們動不動爭得雞飛狗跳,但彼此都不記仇,隨著年事稍長而日漸親密。父親對上帝的信仰溫和低調,合情合理,從未對我們的生活橫加干涉,只不過讓他在教會等級體系中應付裕如,同時得以把我們安置在一棟舒適的、建於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子里罷了。那房子俯瞰著一個花園,四面圍著古意盎然的綠草帶 ,時至今日,對那些精通植物的人士而言,這些綠草帶仍然很有名。言而總之,一切都波瀾不驚,教人艷羨,簡直是一闋田園詩。我們在一個四面築起圍牆的花園裡長大,體驗過其中必然蘊含的一切愉悅與局限。

六十年代末期,我們的生活被倏然照亮,卻並未隨之瓦解。除了請病假,我沒有在當地的文法學校里缺過一天課。十六七歲時,從花園圍牆外飄進某些被他們稱為「熱烈愛撫」的實驗,嘗試煙草、酒精和一點兒大麻,搖滾樂唱片,更亮麗的顏色以及與別人更熱絡的關係。十七歲那年,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有那麼點羞羞答答、興緻勃勃的叛逆,可我們照樣完成學校里的作業,將不規則動詞、數理化公式、小說人物的動機爛熟於胸,再一瀉千里地「吐」出來。我們樂意把自己想像成壞女孩,可我們其實乖得很。我們喜歡一九六九年空氣中普遍洋溢著的興奮躁動的氣息。與此密不可分的是,我們都指望很快就能離家遠走,到別處去求學。在我此生的前十八年,沒出過一丁點古怪恐怖的事情,所以我權且略過不提。

若是全依著我自己的性子,我會在我家的西北面,遠遠地找一所「地方大學」 ,選擇可以偷懶的英語專業。我喜歡讀小說。我讀得飛快——一周能幹掉兩三本——就這樣打發掉三年,對我再合適不過。然而,那時別人把我看成天生的怪物——一個碰巧有數學稟賦的女孩兒。我對這門課提不起興緻,幾無樂趣可言,可是我喜歡拔尖,何況還不用費什麼勁。甚至早在我知道如何解答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答案。當我的朋友們還在奮力計算時,我就通過一串輕飄飄的步驟——有些是看得見的,有些只是出於某種直覺——得到了答案。很難解釋這些我所知道的東西,究竟是如何知道的。顯然,應付一場數學考試要比英語文學考試容易得多。畢業前那年我成了學校國際象棋隊的隊長。你得將這種情形放到歷史背景上去想像,才能懂得,在當時,讓一個女孩跑到鄰近的學校里,打擊一個居高臨下、洋洋得意地笑著胡說的男孩,到底意味著什麼。無論如何,數學也好,象棋也好,還有冰球、百褶裙和唱詩,在我看來這些都只是學校里玩的花樣。我想,既然現在要開始考慮申請什麼大學,那趁此機會拋開這些幼稚的玩意,倒是正當其時。可我沒考慮到我的母親。

對於先當教區牧師太太、繼而升格為主教夫人的那一類人而言,她要麼堪稱個中典範,要麼可算詼諧戲仿——她的記憶力令人敬畏,對本堂信眾的名字、面相乃至他們的滿腹牢騷都如數家珍,還有她那副戴著愛馬仕圍巾在街上游弋自如的氣派,對於日間女傭和園丁和顏悅色卻從不任意遷就的態度。無論從哪個社會等級、哪種基調衡量,她的魅力都無懈可擊。碰上從住宅區跑到教堂地下室來參加母嬰俱樂部的那些緊繃著面孔、一根接一根猛抽煙的女人,她也能以誠相待,這是何等洞察世情之舉。聖誕夜,當她在我們的客廳里給圍在她腳邊的來自「巴納多慈善會」 的孩子們念故事時,又是何等引人入勝。有一回,坎特伯雷大主教為修葺一新的教堂門面祈福,完事之後過來喝茶,吃雅法橙子蛋糕,我母親以落落大方、教人信服的態度,營造了多麼賓至如歸的氣氛。他來做客的那段時間裡,我和露西都給趕到了樓上。與這一切密不可分的——難就難在這裡——是她對我父親的事業的無限忠誠和服從。她鼓勵他上進,為他忙前忙後,幫他輕鬆挨過每一道坎。襪子裝在盒子里,熨燙平整的白色法衣掛在衣櫥中,書房一塵不染,當他在周六寫佈道詞時,整棟房子里鴉雀無聲。她需要的回報——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只是要他愛她,或者,至少永遠不會離開她。

然而,我不明白,在母親貌似尋常的外表下,其實深埋著微小而強韌的女權主義的種子。我敢肯定她的雙唇間從沒溜出過這麼個詞兒,但提不提都一樣。她那股斬釘截鐵的氣勢嚇了我一跳。她說,作為一個女人,我有責任去劍橋攻讀數學。作為一個女人?那個年代,像我們這樣的出身,是不會有人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沒有哪個女人會「作為一個女人」去干任何事。她告訴我,她不允許我浪擲天分。我得把別人甩在身後,出類拔萃。我一定得在理工科或者經濟領域裡干出點像樣的事業。她由著自己的性子,信口開河地說著陳詞濫調。我既聰明又漂亮,而我妹妹兩樣都不行,真是不公平。如果我不把目標定得高一點,會讓這樣的不公平雪上加霜。我弄不懂這話是什麼邏輯,可我什麼也沒說。母親對我說,如果我跑去念英語專業,到頭來淪為一個比她教養稍好的家庭主婦,那她就永遠不會原諒我,也永遠不會原諒她自己。我險些就要荒廢人生了。這是她的原話,意味著她在承認一個事實。平生唯有這一次,她表達了,或者說暗示了對命運的不滿。

接著,她搬來了我的父親——我和妹妹都管他叫「主教大人」。某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母親告訴我他在書房裡等我。那天我穿著綠色上裝,戴著飾有拉丁文箴言——Nisi Dominus Vanum(若沒有主,一切皆空)——的紋章,懶懶地倚在他那張只讓自家人坐的皮製扶手椅上,而他則端坐於書桌邊,像洗牌似的翻弄著文件,一邊整理思路,一邊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語。我以為他要衝著我操練一套「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警世箴言,但出乎意料,他用的是實實在在的口吻。他提出了幾個問題。劍橋巴不得別人把他們看成「向崇尚人人平等的現代世界敞開大門」。既然我背負著三重厄運——畢業於文法學校,身為女孩,又要申請一個被男性霸佔的科目——那我一定能進得去。反之,如果我申請去劍橋攻讀英語專業(我可從來沒想過去劍橋,主教大人向來疏於細節),難度倒是會大得多。過了一周,我母親已經跟校長談妥。某些科目的老師也被他們說動,不僅照搬我父母的那套說辭,還加上他們自己提出的理由,我當然招架不住。

於是我放棄了在達勒姆大學或者阿伯里斯特威斯大學念英文的志向——我敢肯定如果去那裡我一定會開心——轉而去劍橋紐恩漢姆學院 ,在第一堂導師輔導課(這事發生在三一學院)上,我就發現自己的數學天分其實是多麼乏善可陳。第一個學期我過得鬱鬱寡歡,差點逃走。那些長得粗粗笨笨的男孩子,既沒有個人魅力,也缺乏人類的其他屬性——比如同情心和所謂的「生成語法」 ,他們跟我以前下象棋時輕鬆擊敗的那些傻瓜是同一類人,只不過智商更高一點罷了,他們總是斜著眼睛看著我跟那些他們認為理所當然的觀念奮力抗爭。「啊,是高貴嫻雅的弗魯姆小姐呀,」每周二上午我走進教室,總有位導師滿含譏諷地嚷起來,「威尼斯 ,藍眼睛!快來將我們照亮!」顯然,在我的導師和同學們看來,我之所以學業不佳,就是因為我是個穿著迷你裙、有一頭金色鬈髮垂於肩胛骨之下的漂亮姑娘。事實上,我學業不佳,是因為我跟幾乎所有的別人都差不多——對數學不太擅長,沒到那個水準。我竭盡全力想轉到英語或者法語甚至人類學專業,可沒人要我。在那個年月,人人都恪守規則。將這個冗長而憂鬱的故事簡短截說,就是我好歹挺住了,最後勉強得了個丙級。

既然我將童年時代和青春歲月一筆帶過,那麼當然也不能在描述本科生涯時拖泥帶水。我從來沒坐過劍橋的平底船,不管身邊有沒有手搖留聲機,我既沒有去過「腳燈劇社」——看戲總是讓我局促不安——也沒在劍橋花園飯店的騷亂中被人逮捕。不過,我在第一學期就失去了童貞,似乎分了幾次才成其好事,大體而言,整個過程的風格可謂既緘默又笨拙,此後我交了一連串還算合意的男朋友,九個學期里一共有六個或者七個或者八個,到底有幾個得看你如何定義雲雨之歡。在紐恩漢姆的女同學裡我交了幾個好朋友。我既打網球也讀書。全拜母親所賜,我選錯了專業,可我並沒有放棄讀書。在學校里我從來沒讀過詩歌或戲劇,不過,我覺得我從小說中得到的樂趣,要比我那些在大學裡每周都得為了應付《米德爾馬契》或者《名利場》 的論文而揮汗如雨的朋友更多。這些書我也飛快地讀過,沒準兒也能就此聊上幾句,如果身邊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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