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膏

凌亂的大廚房裡,有一個大抽屜。當然,抽屜有很多,可是當有人說「繩子在廚房的抽屜里」時,誰都聽得明白。也有可能繩子不在那個抽屜里,沒有按說跟十幾樣別的有用東西在一起,但那些東西也從來不在:螺絲刀,剪刀,膠布,圖釘,鉛筆等等。你要是想找上述哪樣東西,就先去抽屜里找,然後再去所有別的地方找。抽屜里的東西不好說清楚:沒有該放的地方的,沒用但是不捨得扔掉的,可能有一天修得好的。就這樣——還有一丁點電量的電池,沒有螺栓的螺母,一個寶貝茶壺的柄,一個沒有鑰匙的掛鎖或者誰都不記得密碼的密碼鎖,最不好看的彈珠,外國硬幣,沒有燈泡的手電筒,一隻手套——那雙漂亮的手套是奶奶去世前織的,一個熱水瓶塞,一塊有裂紋的化石。陰差陽錯,各種各樣極其無用的東西塞滿了這個本來是放實用工具的抽屜。一塊拼圖又有什麼用?可是話說回來,你敢扔掉嗎?

時不時地,這個抽屜會清理一次。維奧拉·福瓊把丁零咣當的這一堆全倒進垃圾桶,重新放進繩子、膠帶、剪刀……然後慢慢地,這些寶貝東西抗議著離開了,垃圾又悄悄地捲土重來。

無聊時,彼得偶爾會打開這個抽屜,希望那些東西能讓他想到什麼主意或者用來玩遊戲,但從來也沒有過。什麼都湊不起來,什麼都沒聯繫。要是一百萬個猴子把這個抽屜搖晃一百萬年,裡面的內容也許能拼湊成一台收音機,但是肯定永遠也收聽不到節目,也永遠不會被扔掉。還有別的時候,比如這個炎熱而無聊的星期六上午,哪兒都不對勁。彼得想拼裝個什麼東西,發明什麼東西,可是根本找不到什麼用得上的,家裡別的人也不會幫忙,他們想做的,只是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裝睡覺,彼得受夠了他們。這個抽屜似乎代表了他的家庭的全部問題。真是一團糟!怪不得他思維混亂,怪不得他總是在做白日夢。他如果一個人住,就會知道去哪兒找螺絲刀和繩子。如果他獨自一人,他就會知道自己的心思在哪兒。他的妹妹和父母搗騰出這般亂七八糟的樣子,又怎麼能指望他研究出能夠改變世界的發明呢?

就在這個星期六下午,彼得把手往抽屜後面探得更深一些,他想找一個鉤子,可是他知道希望很小。他的手拿到一個油乎乎的小彈簧,是從園藝剪刀上掉下來的,他放手了。彈簧後面有幾小包種子——時間久得不能種了,但是也沒有久得可以扔掉。什麼樣的一家人啊,彼得一邊把手一直伸到抽屜裡面靠後的地方,一邊心裡在想。我們幹嗎不能像別人家?什麼東西裡面都有電池,有能玩的玩具,拼圖和撲克牌都不缺片少張的,什麼都在該放的柜子里?他的手握到一樣涼涼的東西,拿出來看,是一個深藍色小瓶子,黑蓋,白色標籤上印著「消失膏」。他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很久,想弄明白是什麼意思。裡面是種稠稠的白色膏體,表面平整,從來沒用過。他用食指指尖探進去。那東西是涼的——不是冰塊那種硬而刺骨的涼,而是種圓潤的、綢緞一樣、奶油般的涼。他縮回手指,吃驚地大叫一聲。他的指尖不見了,完全消失了。他把蓋子擰上,快步上樓進了他的房間。他把瓶子放在架子上,把衣服和玩具踢到一邊,好坐到地板上,背靠著床。他需要想一想。

首先,他檢查了自己的手指。它幾乎跟他的大拇指一樣長,他感覺了一下消失的那截手指應該在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他的指尖不僅看不到,而且是融化掉了。

安靜地想了半個小時後,彼得走到他房間里對著後院的那面窗戶前。看上去,草地就像廚房抽屜的室外版本。他的父母臉朝下躺在毛毯上,半睡半醒,沐浴在陽光下。他們中間躺著凱特,她大概覺得曬日光浴就顯得好像長大了。三個人的周圍,是他們這個浪費了的星期六下午的垃圾——茶杯,茶壺,報紙,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橘子皮,空酸奶盒。他惱火地瞪著他的一家人。拿這些人真是沒辦法,可是你不能把他們扔掉。要麼更好的是,嗯,也許……他深吸一口氣,把深藍色瓶子放進口袋下樓了。

彼得跪在他媽媽旁邊,她睡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什麼話。

「你應該小心別晒傷了,媽。」彼得關心地說,「你想讓我在你背上擦點防晒霜嗎?」

維奧拉·福瓊喃喃地說了什麼,聽著好像是「好吧」。彼得拿出瓶子。他的食指沒了一截,不容易擰開蓋子。他戴上那個單只的手套,路過廚房時拿的。他媽媽的白色脊背在陽光下閃著光。萬事俱備。

在內心裡,彼得無疑深愛他的媽媽,她也愛他。她教過他怎樣做太妃糖,怎樣讀書、寫字。她從飛機上跳過傘。他生病時,她在家裡照料他。她還會只用腦袋拿大頂,彼得不知道還有誰的媽媽有這一手。可是他主意已定,她得消失。他用手套指尖挖了一團涼涼的消失膏。手套沒有消失,奇蹟似乎只會發生在活體組織上。他讓那一塊消失膏直接掉到他媽媽的背部中間。

「噢,」她嘆了口氣,也不是很認真地說,「好涼。」彼得開始把消失膏抹開,他媽媽馬上消失了。有一會兒看著不舒服,那是只有她的頭和腿在草地上時,中間什麼也沒有。他很快又在她的頭上和腳踝處抹了一些。

她不見了。她躺的地方本來給壓平了,彼得眼睜睜地看到草葉正在展直。

彼得拿著藍色的小瓶子走到他爸爸那裡。「看樣子你要晒傷了,爸爸,」彼得說,「想讓我給你抹點防晒霜嗎?」

「不。」他爸爸眼睛也沒睜地說。可是彼得已經挖出了一大團,正在他爸爸的兩邊肩膀之間抹。對了,除了媽媽,彼得在世界上最愛的就是他爸爸,像陽光一樣清清楚楚的是,他爸爸也愛他。托馬斯·福瓊在車庫裡還放著一輛排量500毫升的摩托車(這是另外一樣不能扔掉的東西),他讓彼得坐過這輛車。他教會了彼得怎樣吹口哨,怎樣用一種獨特的方法打鞋帶,怎樣把別人來個背摔。可是彼得主意已定,他爸爸得消失。這次,他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就把爸爸從頭到腳抹上了消失膏,草地上剩下的,只有托馬斯·福瓊讀書時戴的眼鏡。

只剩下凱特了。她心滿意足地趴在草地上,在父母中間。彼得看看藍瓶子裡面,只夠給一個小孩子抹了。他不會爽快地承認他愛妹妹。一個妹妹只是有就有了,不管你想不想要。可是她情緒好的時候,跟她玩很帶勁兒,而且她長了張讓你想跟她說話的臉。說到底,彼得很可能還是愛她的,她也愛他。儘管如此,他決心已下,她也得消失。

他知道如果去問凱特想不想在背上抹點防晒霜,那可就錯了,她會馬上懷疑有詭計,小孩比大人難騙。他把手指在瓶底颳了一圈,正要把不大不小的一團滴到她背上,這時她睜開眼睛,看到彼得手上戴著手套。

「你幹嗎?」她尖叫道。她一下子跳起來,擋開彼得的胳膊,讓本來要往她背上抹的消失膏濺到了她的頭上。她站了起來,用手抓著頭皮。「媽媽,爸爸,他在往我身上弄髒東西!」她哭著說。

「哦,不。」彼得說。凱特除了手,她的頭也在消失。這時,她在院子里像個沒頭的小雞一樣亂跑,揮著她變短的胳膊。她有嘴巴的話,那時會尖叫的。要命,彼得心想,也開始追她。「凱特,聽我說。別跑。」可是凱特沒有耳朵。她一直在跑,跑的圈子越來越大,直到她撞到院牆,反彈到彼得的懷裡。什麼樣的一家人啊,他想,一邊把最後一點消失膏抹到凱特身上。最後等到她消失了,院子里靜下來後,可真是讓人長出一口氣。

首先,他想把這個地方收拾好。他把草地上的垃圾收到一起,倒進了垃圾桶——茶壺、杯子之類,這樣省得還要洗。從現在開始,持家要講效率。他拿了個大塑料袋進了他的睡房,把零碎東西都往裡面塞,把擋路的都當成垃圾——地上的衣服,床上的玩具,多出來的一雙雙鞋子。他在房子里巡視一圈,把看著凌亂的東西都收在一起。至於他妹妹和他父母的睡房,他只是把門關上了事。他把客廳的裝飾物、墊子、帶框照片和書本全收走了。廚房裡,他把架子上的盤子、食譜和盛著令人作嘔的鹹菜的罈子全都清理掉。到天黑時他忙完後,垃圾筒邊有十一個袋子,裝的是家裡的垃圾。

他給自己做了晚飯——一個白糖三明治。吃完後,他把盤子和刀子當垃圾扔了。然後,他在房子里溜達了一圈,欣賞空蕩蕩的房間。現在他終於可以理清思路,現在他終於可以著手搞發明了,等他找到鉛筆和一張白紙後馬上開始。問題是像鉛筆這樣的零碎東西,很可能裝在垃圾桶旁邊的十一個袋子的其中一個里。沒關係,在開始艱苦的工作前,他要看上幾分鐘電視。在福瓊家,並不是禁止看電視,但是也不鼓勵,每天的定量為一個小時。另外,福瓊夫婦認為超過這個量,會看壞腦子,但是他們又拿不出什麼醫學證據來支持這一理論。晚上六點鐘時,彼得坐在扶手椅子上,手邊有一升檸檬汁、一公斤太妃糖和一個海綿鬆蛋糕。那天晚上,他看了一個星期的量。夜裡一點鐘剛過,他歪歪斜斜地下床,跌跌撞撞地到了走廊上。「媽,」他喊道,「我要吐了。」他站在馬桶邊等待最糟糕的情形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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