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周以後,她離開了紐卡斯爾,所做的裁決已經公布,代辦報告將延緩處理,留下那些或心滿意足或忿忿不平的當事人,其中一些人被准許提出上訴,他們也因此獲得了些許安慰。至於那件她在晚宴上向查理描述的案子,她作了這樣的裁決:同意兩名孩子住在外祖父母家中,並允許孩子的父母每周分別在有他人監管的情況下與孩子接觸,六個月後法院將重審此案。到那時,無論誰接手這件案子,都將受益於一份進展報告,報告內容涉及兒童福祉、父母同意加入戒毒項目所做的承諾以及母親的精神狀態。小女孩將繼續留在她原本就讀的英國聖公會小學,在那裡,她的情況最被了解。菲奧娜認為,地方當局的兒童福利部門對這一案子的處理方式堪稱典範。

星期五傍晚,她向其他法官道別。周六早上,在利德曼府邸,鮑林把一箱箱文件和她掛在衣架上的法袍裝進汽車後備廂。他們的行李堆放在后座上,她自己則坐在副駕駛座上,開始向西駛往卡萊爾 ,途經泰恩峽谷,橫穿英格蘭,在他們的右側是切維厄特丘陵,左側是奔寧山脈。然而,地理與歷史帶來的好戲卻被交通攪得沉悶無比,車流量、交通常規和道路設施整齊劃一地定義了不列顛群島。

穿過赫克瑟姆橋時,他們的車速慢得如同步行,她的手機無所事事地躺在她的手裡,此刻,她又像在過去一周的許多個工作間隙里做的那樣,思索起那個吻來。她幹了件多麼衝動的蠢事啊,當時竟然沒有即刻抽身。違背職業操守與社會道德的瘋狂之舉。然而肌膚和肌膚的真實觸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卻在她的記憶中逐漸擴散。她又試圖將記憶切回到那落在唇上的無可指責的輕輕一吻。但這吻很快又開始膨脹,直到她不再分得清她在冒著怎樣蒙受恥辱的風險,或是會發生怎樣的羞辱,或是這樣的羞辱會持續多久。卡拉道克·鮑爾隨時都可能走進大廳。更糟的是,他的某位守不住秘密的客人可能已經目睹此事,並且宣揚了出去。鮑林也有可能結束與計程車司機的交談,返回室內,令她措手不及。那樣的話,她和鮑林之間小心翼翼構築的距離感——正是這距離感讓她得以順利工作——就會毀於一旦。

她通常不會衝動行事,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行為。她意識到在她複雜的心緒中,有許多需要面對,但現在佔據她身心的是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的恐懼,荒唐、丟人,違反職業道德。她本該背負所有恥辱的。難以置信的是,竟然沒有人看見她,竟然讓她從犯罪現場全身而退了。比起這個,她寧願相信真相——儘管如一枚苦澀的種子般堅硬烏黑——即將自動揭曉:她被發現了,只是她沒有察覺到罷了。即便是現在,在幾公里之外的倫敦,這件事也在被人議論著。不久後的某一天,她會接到一位比她職位高的同事的電話,對方的聲音有些遲疑又不無尷尬。菲奧娜,是這樣的,非常抱歉,但恐怕我還是得提醒你,嗯,有事情發生了。之後,當她回到格雷律師學院,等待她的將是一封來自司法投訴處調查官的正式信函。

她在手機上按了兩個鍵,想給丈夫打個電話。她害怕這一意外之吻,極力想保護自己身為人妻的名節和本分。出於習慣,她不假思索地撥通了電話,幾乎忘了自己和傑克之間仍然存在的齟齬。她聽見傑克躊躇地應了一聲,從電話里的背景聲音中可聽出他身在廚房。廣播正在播放,可能是朗克的曲子。以往的星期六早晨,他們總會早早地、悠閑地享用早餐:攤開的報紙、聲音柔和的第三頻道廣播、咖啡、從蘭斯康迪特街買回來的溫熱的法式葡萄乾麵包。他會穿件渦旋花紋的真絲睡袍,鬍子拉碴,頭髮蓬亂。

電話那頭,他謹慎、冷靜地問她是否一切安好。當她說出「還好」時,她不禁為自己聽上去如此正常而感到驚訝。之後她開始自如地東拉西扯,就像鮑林突然滿意地長出一口氣,因為他想起了一條近路,於是駛離了擁堵的車流。她談到了家務,以此提醒傑克她在月末的歸期,這聽上去十分合情合理,並且非常自然地——或者至少曾經是這樣——建議在她回家的那晚他們應該一起出去吃個飯。附近他們喜歡的一家餐廳通常都會提前訂滿。或許他現在就可以去預訂了。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聽得出他在極力壓制自己聲音中的驚奇,巧妙利落地將語氣控制得既不熱情又不疏遠。他又問了一遍她是否一切安好。他太了解她了,顯然她聽起來並沒有那麼正常。她故作輕鬆地強調自己當然一切都好。之後他們又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最後,電話在他小心翼翼的「再見」中結束,這聲「再見」聽來幾乎像是一句問話。

這通電話還是起了作用。她得以從神經質的妄想中抽離出來,回到了現實中,開始考慮下一步安排,接下來的約會,他們有所緩和的關係。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更好的保護,也更理智了。如果真有針對她的投訴,她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她很高興自己能打這通電話,並且從那個難以定義的早餐時刻起,她可以做點事情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呈現出她焦灼想像的那副模樣,這一點值得銘記在心。一小時後,當汽車開始緩緩行駛在擁堵的A69公路,即將進入卡萊爾時,她全神貫注地閱讀起了法院文件。

又過了兩周,她的巡迴審判結束,但在北方四城仍有更多的公平正義需要主持。她就這樣在克勒肯維爾區一家餐廳的安靜角落裡,與她的丈夫在一張桌子邊上面對面地坐著。他們中間放著一瓶紅酒,他們小心翼翼地喝著。沒有突然的衝動想要和好如初。他們避開那些有可能會摧毀他們的話題。他用一種令人尷尬的溫柔語氣同她說話,彷彿她是一顆非同尋常的炸彈,中途就可能爆炸。她問了他工作上的事,問他那本有關維吉爾的書,那是一本導讀與選本,一本面向中小學和大學的「世界性」教科書,他深信這本書會讓他大賺一筆。她緊張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感覺自己聽上去就像是個採訪者。她希望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觀察他,能從他身上看到陌生的東西,就像多年以前她愛上他時那樣。但這不容易。他的聲音、他的相貌就如同是她自己的一般熟悉。他面容粗獷,神情憂鬱。這些固然迷人,但對她已不復吸引力。他的手放在桌上的酒杯旁,她期望這雙手不要來牽她的手。

晚餐快要結束時,他們那些較為安全的話題已經用盡,隨之而來的是令人恐慌的沉默。兩人都沒了胃口,甜點和剩下的半瓶紅酒都沒有動。他們未說出口的對彼此的埋怨困擾著他們。她仍然對他無恥的出軌行為耿耿於懷;而他呢,她猜他一定怪她表現出過分受傷的樣子。這時,他用勉強的語氣聊起昨晚他去參加的一個地質學講座。這一講座主要論述沉積岩岩層的形成可以被當作一本有關地球史的書來閱讀。最後,演講者做了一些推測。一億年以後,大部分海洋沒入了地幔,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不足以維持植物的生存,地球表面變成了無生命的岩質沙漠,到那個時候,從外星來訪的地質學家還能找到我們的文明存在過的證據嗎?事實上,地表下幾英尺深處的岩石中,一條粗黑的分界線就能將我們和已經消失的物種區分開來。沉積在那六英寸寬的烏黑岩層里的將是我們的城市、車輛、道路、橋樑和武器,以及所有未曾在以往的地質記錄里發現過的化合物。混凝土和磚塊將會變得像石灰岩一樣易於溶解。最優質的鋼鐵也會變成鐵質碎屑。更為細緻的顯微鏡觀察或許會揭示,在我們種植的用以養殖大量牲畜的草場里,花粉量其實佔了主體。幸運的話,地質學家可能還會發現骨頭化石,甚至是我們地球人的骨頭化石。但到那時,野生動物的重量,包括所有魚類在內,加起來也不及所有牛羊重量的十分之一。演講者最後得出結論,他正在目睹一場大規模的物種滅絕,物種的多樣性已經開始急劇減少。

傑克滔滔不絕地講了五分鐘。這期間菲奧娜感受到了這毫無意義的時間加之於她身上的壓迫感。無法想像的終年荒漠、人類無法逃避的結局,令他神采飛揚、興緻勃勃,然而她卻意興闌珊。陰鬱籠罩在她的周圍。她感覺到一股重力壓在她的肩頭,蔓延至她的雙腿。她把餐巾從她的腿上拿開,放到桌上,猶如丟出白布表示投降,然後站起身來。

此時,他仍在講話:「就這樣我們在地質記錄上籤下了自己的大名。」看到她起身,好似一臉驚訝。

她說:「我想我們該結賬了。」說完便迅速穿過餐廳去了洗手間。她站在鏡子前,雙眼緊閉,手裡拿著一把梳子,以防有人突然進來,而後慢慢地深吸了幾口氣。

兩人之間的破冰動作既不快捷,也不順暢。起初,是如釋重負,他們無需在公寓里刻意避開對方,也不必再冷漠地用令人窒息的禮貌互相較勁。他們一起吃飯,開始接受邀請與朋友們共進晚餐,互相交談——雖然話題大多圍繞工作。但他仍舊睡在客房裡,而當他們的一個十九歲的外甥來過夜時,他就重新睡到客廳的沙發上。

到了十月下旬,時光彷彿再度倒流,筋疲力盡的一年終於接近尾聲,黑暗悄然降臨。一連幾個星期,她與傑克的關係再次停滯不前,幾乎變得和之前一樣令人窒息。但她太忙了,晚上回到家已是疲憊不堪,實在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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